上星期五,多倫多大學三一學院(Trinity College)內的哥德式小教堂,揚起了蘇格蘭傳統高地風笛的莊嚴樂聲,為去年底離世的David Waterhouse教授辦了一場追思會。
筆者從學的幾位導師之中,以這位教授最為投緣。追思會上,我以舊生身份,分享二十多年來與他交往的一些點滴。回家後,零碎的回憶還是不斷湧上心頭。例如有一段時間,文世昌先生在多倫多大學附近,開了一家二手書店,專賣文史哲類的學術書刊,教授與我經常一起到那兒蹓躂,跟文先生寒暄;又如每年於他精緻典雅的大宅家中招待學生的派對,我總愛躲進地庫那擁有幾萬藏書的圖書館,而他也總會適時出現,介紹新添的書刊。
畢業後多年,仍與教授保持聯絡。我不敢說那是「亦師亦友」的關係,但他一直善待我如朋友,從未擺過導師架子。在我眼中,他則是永遠的老師,而他的學養也是我十輩子也學不來的。
「十輩子」倒不是誇大之詞。容我速寫一記他的生平,便可知所言非虛:
教授出生於英格蘭的約克郡。他的大學時期,獲全額助學金入讀劍橋大學的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Cambridge)。他的一口儒雅鏗鏘的上流英語,便是那裏訓練出來的。能入國王學院已難,得全額助學金者更稀,然教授於學院內比其他學生更為優勝的,是能同時完成三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學士學位,包括古典學(Classics)、道德科學(Moral Science)和東方藝術(Oriental Art),學貫東西,且精通拉丁語、古希臘語及昭和時期以前的古典日語,涉獵的研究範圍,包括印度舞蹈、希臘哲學、考古學和語言學等。這段期間,恍惚時間還是太多似的,他還從一位柔道大師處受業,取得黑帶四段的資格。往後於多倫多,課餘時也於川崎柔道館授藝。
劍橋獲取碩士學位後,教授被大英博物館的東方文物部門羅致,得以接觸大量十八世紀的木刻版畫,造就了日後成為「浮世繪」研究權威的因緣。也是因為這個工作機遇,令他放棄繼續博士課程的念頭。但以他的研究水平和識見而言,真的不稀罕一個「博士」銜頭,反而將研究轉往民族音樂學(Ethnomusicology),並於學習日本箏之餘,也鑽研蘇格蘭風笛的演奏技巧。教授於學界中名聲鵲起,獲邀到西雅圖藝術博物館,專職處理館藏的日本藝術;至1966年,受聘於多倫多大學的東亞研究系,一教便四十年,直至退休。
現今沒有博士銜而獲大學聘請為終身教授,幾近癡人說夢。但教授的學養,不論從其廣博與深潛而言,都不是現下不少削尖腦袋、但求多出幾篇文提高「學術影響因子」的學棍所能想像。
教授畢生的得意傑作,是對浮世繪畫家鈴木春信的專題研究。2013年出版一部近700頁的The Harunobu Decade,由他精擅設計的兒子負責配圖排版等。這部父子合作的專著,自然也是教授最引以為傲的作品。去年六月,日本駐加拿大領事館向教授頒發了旭日章。筆者有幸獲邀出席授勳儀式,幾天後還從電郵收到他的致詞稿,以茲存念。
興趣廣博的教授,最鍾愛的始終是音樂。頭腦極為理性的他,唯音樂能令其溶化。他的風笛演奏,達大師級水平,曾跟多倫多管弦樂團在萊湯遜音樂廳有過十多場的演出。每逢演出,他必穿上全套的傳統蘇格蘭基爾特格花短裙服,自有一番風采。他對自身英國文化自豪之餘,也極度尊重其他地方的優異文化。這份治學和處世的態度,深深影響着他的學生。
我與教授經常談到的話題,包括西方的古典音樂。他的鋼琴造詣極高,師事屬於「英國鋼琴學派」的Tobias Matthay一系,甚有天賦,年輕時於英國皇家空軍服兵役期間,也能考取了皇家音樂學院的高級演奏文憑。追思會後,教授夫人請來日本名廚到會,以精緻日式美食招待到臨致意的賓客,還安排了一座鋼琴,預先囑我準備,彈點甚麼送給教授。我選了布拉姆斯的一首《間奏曲》,作品117第1號。彈過樂曲後,與教授兒子相擁良久,見他雙眼泛着淚光,告訴我這樸素簡單的一曲,正是教授生前的最愛,而曲中蕩漾着的蘇格蘭民歌旋律,也是對他最恰當的致敬。
就此這番話,頓時勾起了無限的感慨與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