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旦依舊煙花璀璨,花火散落,萬籟俱寂,王澤送走了舊年,也送走了「王澤」。93歲以他本名為筆名的父親王家禧,在加州的晨曦中呼出最後一口氣。
入土一年,父親的書房絲毫沒變,他常用的毛筆和紙仍然擱在書枱,他的茶杯彷彿仍有溫度,像一個凝固了時間的空間。這有點耐人尋味,有點異想天開,王澤嘗試找更貼切的文字形容,想到:「超現實」。
「現在再去看,甚麼都沒變,唯一變化是他已不在了。像一個假的場景,一個沒有人表演的舞台……」68歲的王澤越老樣子越像父親,一個餅印,說起話來表情非一般的生猛,像漫畫人物七情上面。
這一年世界有甚麼不同?我問王澤。他亂摷一頭叛逆的銀絲,回話:「日子一樣,感覺不知少了甚麼?」他露出老夫子式的經典「諗樣」半晌,輕嘆:「對了,好像缺少了一個傳奇。」
王澤說,他有兩個爸爸,一個是親生父親,一個是親生父親「親生」的虛擬人物老夫子。父親走後,他選擇靜靜地與老夫子一起療傷。
為了填補過去400天的空虛感,王澤創作了一系列新畫懷念父親,Acrylic塗在畫布上是老夫子的彩色重影,靈感來自於朱自清的《背影》,「父親離開後,他慢慢變成了一個影子。」於是,他把老夫子畫成一個影子,把大蕃薯畫成一棵仙人掌,我打趣說他把父親注入了Andy Warhol。老夫子由黑白變成彩色、由實體變成抽象、漫畫變成當代作品,王澤終於走出了父親的框框,將對父親深厚的思念和感情,都投射了在新作之上。
「父親的傳奇變了我創作的手法。」王澤不忘補上一句。這系列新作,連同共50張兩代老夫子創作人的原稿,正在九龍灣德福商場展覽。「我完全沒想過放棄不畫老夫子,因為我覺得他非常好用,因為我父親創作了他,不用他很可惜,當然要用。」
油畫、版畫之外,他甚至把老夫子做成陶瓷,作品即被廣州的漫畫藏家私有化了。我收到風,求證王澤老夫子是不是會跟Hello Kitty crossover?
「哈哈,詳情不能告訴你。」我說很難想像唐裝一襲的老夫子與吉蒂貓可以點crossover,王澤搶白:「你不想像便好難,天馬行空突然撞上反而有無限可能。」異想天開,不就是老王澤向兒子們傳授的衣鉢。
老夫子漫畫內的角色時常以不同的身份出現,包括乞丐、政客、演員和古代俠客。有時情節會發生在古怪的場景,例如遇見神仙、外星人和吸血鬼,還有到了古代或未來世界。
笑看父親抄襲指控 王澤:可以看我的
談到開創性,漫畫界幾十年來對《老夫子》也有爭議,說王澤抄襲了四十年代朋弟於天津出版的原作《老夫子》,不但造型相似,名字一樣叫老夫子。朋弟作品曾經很受歡迎,但遇上了日治時期。我老實的問王澤,怎樣看如此具爭議事件?
王澤先是猛地搖頭。「一點都沒有想說嗎?」我亦步亦趨。
「他們喜歡怎說便怎說,如果他們打算不要看我父親的老夫子,沒問題……他們可以看我畫的,哈哈哈。」王澤笑得豪氣,說任何人都可以講任何說話,他管不着。
1995年開始接父親棒的王澤說,以前繼承父親的四格、六格黑白漫畫主要為出版,「但畫來畫去我覺得我不是我父親,我沒法畫到他的作品,再開始想辦法要有自己感覺。今天而言,我畫漫畫不只為出版,漫畫可以變得更多功能,為大家日常生活添加愉快,我會想辦法將漫畫變得多元或者多功能,我用很多不同方法去表現老夫子,他不會只是一個主角,而是更容易挪用的內容,去表達社會、生活、想像甚至期望。」
作為長子,與父親見面時間最多、最親近。「我非常了解我父親,我知道他思想、他的個性。」在兒子心中,父親是個瘋狂的潮爸,個子矮卻喜歡騎大電單車,是個左右手皆精、跳水、溜冰、打獵樣樣精的玩家。晚年移居美國加州後,代步的不再是風馳電掣的鐵馬,換來么兒子王淦為老父製造的三輪車,以釣魚、做陶瓷過日辰。
父鍾情睇差利默片 黑色幽默感豐富
王家禧很早便離婚,1956年,王家禧帶着七歲的王澤和兩個弟弟,從天津跑到香港一直跟着父親生活,落腳薄扶林道五姑姑的家,日子艱苦卻開心。王澤仍牢牢記得父親帶他到西營盤水街市場大牌檔看攤子做魚蛋;到屈地街電車總站海邊釣泥鯭,回家後父親還親自做魚粥,還有到西環尾街邊飲奶茶。「父親頭一次買到一架二手老爺電單車,心情就像交到新女友一樣。」
在王澤的腦裏的記憶體,那些年日子艱難,卻都是美好的。「這不只是記憶,是感情。」現在,科技影響人的生活與思想,「是沒辦法拒絕的事。」
擠迫的家平日的消遣就是看「3D」大銀幕電影。在狹窄的騎樓看街上人來人往。「路上很多人物,如爛仔、八婆、飛仔、飛女等,統統落到父親的漫畫當中,尤其是女孩子。」老王澤寫花樣的香港,最擅長困境中自我調侃,那是老夫子的生活態度,也是一代香港人的獅子山精神。
「父親幾十年在這世上貢獻很多,他認為可以貢獻的都全部奉上了,差不多時間,便bye bye。家裏一個親人離開,很多人會大哭一場,很悲傷很痛苦,家人將所有儀式全部做妥後,我便跟家裏的弟弟們說:『我們應該為父親高興,為他慶祝,所以大家為這了不起的人物乾杯!』
老王澤是幽默的,王澤說他是飲差利卓別靈的奶水大的,記得自小住家附近戲院常播老舊黑白片和默片,每當有差利作品上映,父親一定帶全家去看,幾仔爺當晚晚飯就聊電影內容。老王澤將逆境化作黑色幽默,還曾經用花生殼,塑造了《老夫子》漫畫中出現的一隻汪多利狗。
「我父親有很豐富的個性和幽默感,如果他最初不是畫漫畫,肯定是個喜劇導演,可能是香港最好的喜劇導演。」王澤說時手舞足蹈,以增加宣言的說服力。
不鼓勵六子畫漫畫 王澤嘆畫得太遲
最黑色的幽默應該是:父親當年不鼓勵六個仔畫畫,結果王澤形容,「家裏都得了漫畫傳染病」。「除了老五,其他四個弟弟,雖有學醫的、學電子工程的,最後不是畫漫畫便是製作動畫。」而老大王澤,正是建築系的教授。
「我父親畫漫畫我也開始畫漫畫,畫了後我說:我一出生便應該畫,我怎會等了這麼久才畫?畫畫的生活真是非常愉快,可能畫漫畫是所有工作中最愉快、最好的工作,愉快到你忘記了睡覺,忘記了時間。」
王澤認為,做創作就是玩,任何創作亦然。「我覺得我已玩了一輩子,已經玩了幾十年。」
長居台灣的王澤,以前不時為探老父而穿梭美國加州,為另一個父親老夫子又經常到處飛,每次回到香港都難免感到這裏變得陌生。王澤心中最宜居的地方又是哪?
「我們常習慣去比較,當你去做比較,你會完全失去自我。任何一個地方,她有自己的缺點和優點,你是否有辦法欣賞她的優點,盡量彌補她的缺點?如果永遠依賴比較,人家這樣那樣,我又怎樣,便永遠失去自我。」
誰都明白,浪奔浪流,一個時代留不住下一個時代。在這個充滿笑聲、眼淚的專訪中,王澤說,父親不在,甚至他不在,老夫子仍然可以走進第三甚至無限個時代,就像迪士尼的米奇老鼠,百年仍然屹立,無限復活、再生多元。
「《老夫子》已不只是一部漫畫,時間上累積下來,它已成為時代的文化,甚至是地區性的文化。不同時代的人加入自己思想感受,變得越來越豐富更加有意義。」王澤認為老夫子應該有更多人參與,不需要依賴他或他父親,大家一起做,那是最好的事。對,老夫子早已不只我小時看的漫畫書,它早已變成老夫子哈媒體股分有限公司。
「如果回憶是包袱,那是你的問題。舊的回憶加上新的期望,才能將記憶帶到今日甚至未來。」王澤說,他明白一個時代、再一個時代過得很快,你我他都在這一個時代一路走過,留下的就是文化。因為時代改變,以前要堅持,現在要懂得接納包容。
「我父親離開了,他究竟去了哪裏?我也會想,日後我會否和他一樣,也不知去了哪裏?」王澤衝口而出。
會不會跟老夫子上了火星?我陪笑。
「不止上了,還已回歸。所以人類第一個上火星是老夫子。」王澤笑了。的確,在這魑魅魍魎橫行的世代,猶有童心,有老夫子的阿Q精神,才能免疫,笑看風雲變,永遠的耐人尋味。
撰文:鄭天儀
攝影:張志孟(部份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