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近廿年,在異國看到阿妍,一眼就認出她,小麥色的臉上,黑眸子如少年時一樣明亮深邃。她和男伴在觀光景點買票,男人閱讀購票須知,阿妍看手機屏幕,另一隻手和男人十指相扣。
那年我們一起準備體育考試,清晨醒來約好跑步。她短髮,穿顏色濃烈的體恤,身材健美,跑步時像捲着陽光的風。傍晚又一起回家,途經音像店就流連十分鐘,她音色多變,既可扮林憶蓮、又能唱莫文蔚。年少的歡樂至誠至簡,使後來的變故回憶起來如此不真實。阿妍和母親乘坐的巴士被大型卡車撞壞,兩人從後座被撞飛到路邊,阿妍後落地,一半身子壓在母親身上。救護車來得太晚,只有阿妍活着。接下來幾個月她都在手術和理療,有時去看她遇上醫生做骨盆牽引,她努力壓下痛苦的表情,不停問些學校的事分散我們的注意力,雖然需要被照顧情緒的那個人,是她。
出院後她稍有點跛,但很難看出這是經過大變故的女孩。可她有時手臂皮膚會有瘀青。追問多次才知,她的父親喪偶之後再無法振作,那個我覺得英俊瀟灑的叔叔變成酒鬼,一旦喝紅眼睛,就掄起小板凳要復仇——「是你壓死了她!」酒醒他又懊悔,給女兒擦藥酒,落淚尋求原諒。然後一次次重複儀式般的虐待。
後來,舊同學各奔東西,但藉着網路又打成一片,只是找不到阿妍。有人說她找中東留學生做男友,也有人說她輟學做了演員。也許她想重新開始,把過去抹掉,那我們的確多餘,不見也好。
今日不等我喚她,她已認出我,笑盈盈打招呼,又介紹丈夫。男人英俊瀟灑,讓我想起她的父親。大家寒暄兩三句,真是人生過客了。纜車到站,我們道別,說下次吃飯。阿妍還是跛,被丈夫寵溺得摟着走上纜車。故事不知是如何又走回溫暖的,但終於到了這樣溫暖的所在,我真的為當日那瘦弱的女孩感到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