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快放暑假了,我跟亞非學院幾個同學去倫敦北郊海格特公墓看喬治.艾畧特、薩克雷、馬克思墓碑,看完穿過Swain's Lane走上林蔭坡道,隱隱瞥見羅塞蒂家族墳墓。學長說他們家長子但丁.蓋布里耶爾.羅塞蒂葬在肯特郡,他夫人莉齊(Lizzie Siddal)倒葬在這邊,結婚兩年服鴉片酊過量猝死,他以詩稿殉葬,七年後開棺取回付梓。學長說他妹妹克里斯蒂娜(Christina Rossetti)也葬在這邊,一位天生的詩人。我們邊走邊聊,一陣驟雨隨風破雲而降,大家狼狽跑去躲進學長的小轎車進城喫下午茶。雨勢一路滂沱,街景迷濛,小師妹依馥琳輕聲背誦克里斯蒂娜一八六二年寫的小詩,嬌嬌媚媚說等我死了,我最親愛的,不要為我唱悲歌,不要在我頭上種玫瑰,也不要成蔭的柏樹;覆我以綠茵,潤我以雨露:你記得也好,忘掉也無妨:
"When I am dead, my dearest,
Sing no sad songs for me;
Plant thou no roses at my head,
Nor shady cypress tree:
Be the green grass above me
With showers and dewdrops wet:
And if thou wilt, remember,
And if thou wilt, forget."
羅素廣場咖啡館昏黃燈影下,依馥琳坐在靠窗臺的軟椅看窗外樹影,她說雨停了。
二
維多利亞時代祖籍意大利的羅塞蒂家族一門風雅,詩禮傳家。老羅塞蒂在意大利參加革命組織燒炭黨,做詩諷刺那不勒斯國王惹禍,流竄英倫,教書維生,娶英意混血女子,生四個子女。長女瑪麗亞也當教師,精語法,擅翻譯,寫《但丁幻影》。長子但丁.羅塞蒂能詩能畫,是先拉斐爾派藝術祭酒人物,古典浪漫,風標特出。次子維廉任職稅務局,編期刊,寫商籟,撰藝評,為哥哥妹妹寫傳記,編信札,印日記,活到九十高齡。小妹妹克里斯蒂娜才色清麗,詩文幽艷,熱心慈善,虔誠信教,體弱多病,戀情多舛,終身未婚。七十年代客居英倫時期我搜集先拉斐爾派許多畫家的資料,一度好奇讀了不少但丁和克里斯蒂娜兄妹詩文。哥哥以姓氏羅塞蒂揚名,醇酒美女,風流倜儻;妹妹十足閨秀,清空婉約,曲盡麗情。聽說羅塞蒂的詩受濟慈、勃朗寧、愛倫坡影響甚鉅,我讀了但覺繁複標新,細膩立異,彷彿古舊鋼琴彈出來的名曲,有些段落斷了琴弦琴鍵啞了音,有些段落踏板失靈手指彈不出裊裊餘韻。羅塞蒂的詩情其實都在他彩筆下的畫意中,尤其在他粉彩美女的眼神裏。一八七一年十月號《當代評論》(The Contemporary Review)布坎南(Robert Buchanan)化名撰文罵羅塞蒂的詩是肉感派的詩(The fleshly school of poetry)。肉感似乎真是羅塞蒂詩歌繪畫裏追求的境界,幸虧這樣的境界最終體現在他的畫裏而不是他的詩裏。依馥琳說大哥哥偏愛的肉感無疑越發突顯出小妹妹立心禁慾的孤潔。她說克里斯蒂娜跟科林生(James Collinson)訂了婚又退婚是信仰的抵觸,科林生重新皈依羅馬天主教而克里斯蒂娜卻始終是國教的高教會派(High Anglican)。她鍾情的另一個人是學者凱萊(Charles Bagot Cayley),可惜凱萊是宗教課題上的懷疑論者,維琴妮婭.吳爾芙說克里斯蒂娜只好化愛情為友誼,到老到死常常去他寓所看望他。這一點吳爾芙記錯了,凱萊一八八三年六十歲逝世,克里斯蒂娜一八九四年六十四歲癌症亡故,他早她十一年辭世。她寫過一組十四行詩題為《不知名的女郎》(Monna Innominata),哥哥維廉說那是寫她對凱萊的愛。她的執着往往遮不住她的憨氣,〈修道院門檻〉(The Convent Threshold)詩裏她說她話語遲緩,淚水不多,可是黑暗中她的沉默如雷震耳:
"My words were slow, my tears were few;
But through the dark my silence spoke
Like thunder..."
三
克里斯蒂娜那樣的天生的詩人不多。她絕少深思而出筆明暢,怨懷多觸而遣語容易,一詠一吟,籠袖寬轉,骨韻不高,飆舉不低,古今罕見。英國讀書界都說她最動人最著名的兩首小詩是〈上坡路〉(Up-hill)和〈一個生辰〉(A Birthday),我喜歡四節十六行的〈上坡路〉,一問一答,簡單自然,發人深省:那條路全是上坡路嗎?全程上坡;要走一整天嗎?從早走到晚:
"Does the road wind up-hill all the way?
Yes, to the very end.
Will the day's journey take the whole long day?
From morn to night, my friend."
接下來的疑惑和寬慰反映卑微的惶恐和誠摯的世故:有地方過夜嗎?天一黑有瓦遮頭。怕天黑看不到客棧?放心一定找得到。會遇到過客嗎?有些早走過了。該敲門該叫門嗎?不會要你待在門外。走累了換來些體貼?有勞必有報。有床給我和給那些想睡的人嗎?來的人都有床睡。克里斯蒂娜清空的婉約不乏潛隱的情慾。文評家愛說她的詩讓人想起寫《咆哮山莊》的艾米麗.勃朗特,都染上些神秘詭異的靈氣,只是她比艾米麗多一點克制多一點絕望少幾分應驗的滿足。克里斯蒂娜技巧精湛,句子短,韻腳活,處處是她脈相起伏的紀錄。吳爾芙說這位麗人生下來就會寫詩,上天給了她詩才也給了她晦運,要愛情也要生命,要詩歌也要宗教,一生牽掛,一生失落,連她的詩也受連累,珍貴的天賦步步憔悴,原本輕易可以寫贏依麗莎白.勃朗寧的神工終於荒廢了。吳爾芙也說克里斯蒂娜下筆容易,彷彿童言,真正的天才都那樣,有音樂感,有腦筋,有想像力,甚至可以很粗俗(ribald)可以很機靈(witty)。這些話都在吳爾芙一九一八年八月四日星期一的日記裏。吳爾芙沒有寫出來的也許是克里斯蒂娜的詩才不僅在依麗莎白.勃朗寧之上,也在她大哥羅塞蒂之上。那天黃昏走出羅素廣場咖啡館我和依馥琳搭公共汽車去倫敦橋火車站轉搭火車回家。她說她父親珍藏克里斯蒂娜一封短信,一九四○年納粹德國空襲倫敦後一位舊書商送的。我在火車上屢屢想起朱淑真的斷腸詩和斷腸詞。英文沒有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