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奧尼語錄:「荷里活就像身在烏有之邦,與烏有的人談烏有的事。」一副鄙夷的神態,可以想像他怎樣衡量到荷里活大展鴻圖的希治閣,出其不意,他又會向緊張大師打主意。電影節發燒友一、二月份舉辦安東尼奧尼回顧展,《女人女人》(Identification of a Woman, 1982)榜上有名,我就陰惻惻的一笑,別心邪,想的是濃霧突襲高速公路的經典場面:白朦朦裏亮起一盞黃色交通燈,見證一雙乘客因為男方超速駕駛而爭執,女方憤然下車,男方沒有阻止,過後卻又後悔,撥開雲霧尋找。過來的車傳送爆炸性的消息。剛才先是幾聲槍響、有人掉進河裏、賊黨趁機攔途截劫、連救傷車也來湊熱鬧。男方只覺眼前的霧更是迷濛濛,怎麼自己完全接收不到?慢着!究竟是男方真的感官閉塞,還是車主信口雌黃?頓時想起《春光乍洩》(Blow Up, 1966)裏彷彿有屍首似乎又沒有的迷離世界,充滿希治閣式的懸疑。然而,就算安東尼奧尼真的偷師,也是青出於藍。他拒絕提供答案,現實生活裏又有幾多事情完全水落石出?迷惘的是主角,曖昧的是人生。
美國類型電影也在安東尼奧尼打招呼之列。《女人女人》的兩女性,容易令人想起黑色電影的《蛇蠍夜合花》,尤其是尼科洛離婚後認識的第一個女友瑪利亞,撒謊不眨眼,不知道是真情還是假意。尼科洛就說她介乎正邪之間,一時甜言蜜語,一時尖酸刻薄,是睿智?是愚鈍?未必心狠手辣,但又來歷不明,似乎一惹上她,便會損手爛腳。另一女友依達較為行為磊落,她口口聲聲說深愛尼科洛,可是接到電話報告懷有不是尼科洛的骨肉,卻又歡喜若狂。女人,你的名字是霧。弔詭的是,兩女性落落大方在鏡頭前寬衣解帶,內心世界卻掛出「請勿騷擾」的紙牌,始終是私家禁地。
男人看女人,固然像霧裏看花,男人看自己,也可以看出一頭霧水。尼科洛似乎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家裏安裝防盜設施,又經常忘記帶滅聲的鎖匙,回家開門總是警鐘長鳴。他身為導演,隨身攜帶紙筆,煞有介事記錄所見所思,對着記事簿的片言隻語,又理不出拍戲的頭緒。遇上麻煩,他總是提醒自己保持冷靜,卻是個最衝動的人,為了闖出迷霧,不惜盲目駕駛。瑪利亞失蹤後,他像瞎眼蒼蠅橫衝直撞,一心要把她尋回,等到依達替他搭通天地線,幾乎與瑪利亞對口對面,他又臨陣退縮,沒有上前相認。瑪利亞就說過:他需要她,並不是為了愛,而是為了生存。自從給匿名客多番滋擾,他心想報復,迷上瑪利亞,除了色慾,也想把自己放縱在仇恨中。本來男女有別,尼科洛依然令我聯想到《迷情》(L'Avventura, 1960)裏的歌迪亞,與好友安娜到海島渡假,安娜無端失蹤,她聲稱要追蹤到天涯海角,卻又愛理不理,一旦安娜的男朋友與她眉來眼去,登時意亂情迷。天長地久只不過是現代人的一句標語,掩飾自己心靈空虛。
意大利社會發展到《女人女人》的年代,推廣的再不是同聲同氣的集體意識,更似分黨分派。瑪利亞引領尼科洛參加布爾喬亞的雞尾酒會,穿堂入室,每間房就是一個小集團,各自為政,但又滋事地用眼角監察另一房間的活動。來賓非富則貴,擅於理財,請勿追究財富來源,一旦風吹草動,瞬即雞飛狗走。以前從意大利流徙到異國的都是貧苦大眾,那年代被新暴發戶取代。是制度的縱容,貪污就是築起這個國家的混凝土。億萬富豪像土匪霸佔地盤,又不喜歡外人侵略他們的領域,在某一權貴眼中,瑪利亞就是一塊豐饒的處女地,尼科洛無意踏足進去,摔得四腳朝天。藝術家自鳴清高,也壁壘分明,尼科洛身為電影導演,碰着舞台導演,還未短兵相接,已經引用海涅名言,說他的臉像死去兩天的德國人一般愁苦。這段日子尼科洛苦無靈感,眼看舞台導演辛勤經營新劇,看不順眼,似乎與氣量攸關。表達價值混淆的二元社會,安東尼奧尼採用「雙重」視野,尼科洛周旋於兩女性之間、擁有兩根鎖匙、與瑪利亞溫存的渡假屋不止一人預訂、瑪利亞是雙性戀、依達有兩個男人……。在電影界已成濫調的企身鏡倒後鏡,落在安東尼奧尼手中,變成疑幻疑真的煙幕。不禁想起他在《情隔萬重山》(L'Eclisse, 1962)別有用心的場面調度,開頭一段感情在羅馬繁榮的E.U.R.區結束,戰後從法西斯政權死裏逃生的摩天大廈,並不能使愛的死灰復燃。安東尼奧尼再在典雅的古建築物安排你死我活的證券買賣,如古競技場的現代鬥獸。影片最後七分鐘,他還用蒙太奇堆疊五十二個空鏡,華燈初上,把大都會映照成精神廢墟。
臨近尾聲,《女人女人》有這幾句對白:「你們這些意大利導演似乎受薪向全世界發怒。」「並且嘲笑它。」「倒是抗拒它的另一種方式。」是安東尼奧尼夫子自道嗎?他身體力行,拍罷「疏離四部曲」,浪跡到搖蕩的倫敦,再訪學潮如火如荼的美國,深入白人勿近的中國,在非洲嘗試分身術,對現代文明還是不得要領。《女人女人》結束,他又幻想另一段旅程,目的地是外太空,乘搭小行星接近太陽,希望明白太陽怎樣構成與及它的威力,從而了解全宇宙,以至很多事情背後的因素。真的可以嗎?生命無常,人心難測,看來行萬里路,仍然如墮五里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