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老朋友柯振中過了!」文友打來電話,說了最不愛聽的噩耗。「什麼時候的事?」我按捺住傷感。文友戚然回答:「今個月十一號,在美國,原因不明。」這兩三年,振中來港頻密,見面從未說及健康,精神抖擻,滔滔不絕,哪有半點病徵,咋地一下子過了?再想想世事多變,生死不由操控,也就釋然,隔空說一句:走好!聚散匆匆,莫牽掛。能不牽掛?
我少年時,喜歡投稿,《中國學生周報》、《青年樂園》、《當代文藝》、《天天日報學生園地》……一大串兒,十投九不中,成籃底冤魂。母親責令我跟隨父親學建築生意,去了地盤幾趟,嫌髒,還是握筆潔雅。母親怒了,埋怨:「關琦:依媽媽看,儂哪能寫也寫不出啥名堂,看二阿姐投稿,百發百中,儂隻小鬼……唉!甭講哩!」我涎着臉:「姆媽!讓我再試試,再弗來勢——」還未說完,母親已暴跳如雷:「滾儂格蛋,儂到底想哪能——」天呀:天雷響,暴雨來,走為上着,一溜煙跑了,背後響着吼聲:「小鬼頭,有種弗要轉來!」﹙唔返未唔返咯,有寶呀!﹚邊跑邊詛咒,呸!一於奮戰到底,永不放棄。六十年代文社多如過江之鯽,許定銘云:「香港的文社熱,最蓬勃的時期是一九六三至六八年間………組織成員大部分是中學生,還有少部分則是大專生和在業青年。一些較大,組織完善的大文社,像阡陌、同學文集、風雨、晨風、芷蘭、藍馬……以至後來的聯合組織文社線等,都有這些活動,而且都辦得相當不錯。」《風雨》帶悲戚詩意,遂投稿去,又成冤魂,促使我成冤魂的許便是風雨舵手柯振中吧!
許多年後,在一個文友聚會上遇到柯振中,高瘦飄逸,舉止從容,身邊滿圍男女文藝青年,只能遠看不能近觀,未得識荊。時光飛逝,來到二?一五年中,思遠請飯於《金牛苑》,座上有一位銀髮文士,瞧我一眼,便伸手用力相握:「沈西城,我是柯振中。」熱情如火,恍如老友重逢。我愕然,有些兒受驚若寵。喝了兩杯,才知道近幾年他有看我的懷舊文章,請他多指教,連說不敢,還是說了:「人寫懷舊重資料,你兼及感情。」觀察深邃,一箭中鵠,合什致謝。禮尚往來,我道達對《愛在虛無縹緲間》的傾慕。再談下去,方知已成美國公民,間中飛港,栖居尖沙嘴,不過喜歡的是舊區,既傳統又洋化,又如花旦穿洋服。哈哈!我也迷戀尖沙嘴呀!振中抬抬眉,揶揄地說:「你說的是酒吧吧?」唷!連他也以為我是浪蕩子,人言的確可畏。大抵看到我那不以為然的神情,立馬說:「我看過你那本《歡場滄桑史》!」跟住朝我眨眨眼(小子,還想抵賴不!)放下酒杯:「不過你實非一般歡場客,你同情青樓女子,那篇《可憐的流鶯》看得我濕了眼,是真的嗎?」真,比珍珠還真。日本作家永井荷風長年孵在吉原遊廓妓女香閨,不問世事,只求相知,有言云:文章不在文字,在於感情,我仿之不成器,大抵變成東施,告以振中,相視大笑。
一六年,梁科慶為我在中央圖書館辦了個文壇浪子個展,振中偕盧文敏同來。看畢,到附近小餐廳喝咖啡閒聊,談到文字,純文學作家身份的柯振中自然有他的獨特觀察力,很嚴肅地說:「說真的我不以為你浪蕩,我覺得這幾年你正在戮力鑽研文字,對不?」又是一劍刺中紅心,不得不服他的細心。振中送過我一本短篇小說集《月亮的性格》,翻看一過,想起慕容羽軍的說話——「他的小說着重表現道德、良完,鍼砭善惡,掌握飄徙、放逐、時間流逝、靈魂救贖之素材,為情節與人物片作出剖斷。」筆力沉雄,蔚然深秀,書氣滿溢,展卷難釋。餐廳一別,竟成永訣,此際別無它憶,只想起振中那頭如雪似霜的銀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