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到一位任職中醫的朋友舖頭閒聊。朋友喜談儒家道家、五行曆法,話閘打開了,便說上半天。期間,有病人問疹,見他開了藥方,但因助手不在,需親從百子櫃中執藥,我則坐在一旁喝茶靜候。忙了好一陣子,待病人離開後,朋友坐下來噓了口氣,忽然一臉認真地細聲說:「如果是我自己或太太有病,才不會做那場大龍鳳,拿着秤桿左量右量的;我自己嘛,只會隨手這裏一把、那樣一把,然後加水煎成一碗就是了。」
我不懂中醫學,但對朋友的這番體會,倒也點頭稱是。中醫學從來不是甚麼「精準科學」。每一味藥的輕重,就跟大廚下煮時所落的鹽糖醬醋一樣,順手撒下的一把鹽、半勺上湯,都反映了多年的經驗、自己偏好的口味,以及對食材、調味料、火候的直覺考量;醫師也是根據病情、體質、對藥性的體會,寫出切合病者的藥方。下駟者,缺乏宏觀的直覺體會,才會停滯於枝節層面的追求。
更而下者,便是將這種枝節神秘化、秘訣化、私有化,變成祖傳秘方、獨門秘訣。連換心手術都有電視直播、一切嶄新醫學理論和技術都於學報發表的今天,竟仍有以秘傳感冒藥方作招徠的中醫師,實在匪夷所思。千百年來,這種抱殘守「訣」的心態,於中國文化內延綿甚廣,不難見諸於醫學、烹調、術數、宗教、武術、音樂、建築等等。
曾看過一個飲食節目,訪問一位米芝蓮星級連鎖中菜酒家的東主。東主曾於美國攻讀工程,具備系統治學的知見。回港後,因緣際會,開了兩家酒樓。但起初經營不善,虧本嚴重,他卻不甘就此放棄而下幾年苦工學廚,而得通曉中菜烹煮的技術和原理,也因着他對食物的要求和認識,把酒樓生意起死回生。多年後,一天他問燒烤部的總廚,要訓練一個初入行的廚師,燒豬燒得像他那麼好,需時多久。總廚斜眼把東主帶來的年輕人打量一下,老氣橫秋地答道:「三年吧!」東主聽落有氣,跟總廚說,「我用三天把他調教出來!」結果,第一天,東主對新廚把燒豬的調味用料和技巧交代,但出來的效果不行,東主跟他分析了哪幾個部分做得未為合格、需重點改進,然後再燒,再作分析品評。如是者,第二天繼續這樣的教學實踐,到第三天,東主把總廚召來,檯面放着一碟新廚弄的燒豬,得意地說:「試試看,他現在燒得比你還要好。」
「高端」的技藝傳授,除授以技巧外,最重要是分享一己的經驗,並期待受學者能掌握這份寶貴經驗之餘,還能推陳出新、青出於藍,發展出屬於自己的風格。文首提到那種隨手執藥的境界,便只有對學理具備深刻認識、對技巧運用嫻熟精煉,然後建立出對待這門學問的經驗,才得進入屬於自己的直觀體驗。能具備把這種體驗授予他人的胸懷,才是於見自己、見天地之餘,還能見眾生。
「低端」的秘傳情意結,卻只令人局限於僵化的模式、不鼓勵對原理的探求,欠缺求變求真的能力,總之師傳的東西記得多少便多少,而且最厲害的,永遠是不知幾多代以前那位已被神化的祖師爺。年紀稍長,便又把「秘方」、「秘訣」懷寶自珍起來,打着「擇賢而傳」的幌子,連燒豬、叉燒都搞得神神秘秘的,魚肉一眾新入門學師的年輕人。
不讓你切蔥切夠三年不會把廚技選擇性教授的藏私心態,正是令文化發展停滯、一代不如一代的因素。Gordon Ramsay可以把他餐廳鎮店招牌菜的煮法,甚麼Salmon en Croûte、Lobster Ravioli,都一一公開。對他來說,這不是大不了的事情,教曉你這道菜,他便設計另一道。具備下廚技巧、食材觸覺,以及豐富的幻想力和創造力,不愁沒有新菜式推出。
電影《功夫》裏面,結局火雲邪神給阿星的如來神掌力壓而敗陣,不忿地問:「呢啲係乜嘢掌法?」不意阿星竟然淡然回答:「你想學呀?我教你吖。」火雲邪神聽後崩潰啕哭,立時拜師。這是周星馳電影中,寫得最出色的對白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