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前刊出《記鈴木虎雄舊藏王國維遺物》,今因遺物而連論王氏的死因。
王氏自沉,是上世紀的文化大事,九十年來牽動人心備受關注。
但死因,人言各殊,如:「殉清」、「欠債」、「畏懼」等等瑣屑說法,大多是以世俗陋習來掩蓋王氏道義靈光。唯陳寅恪能力排眾論,在《王觀堂先生輓詞》序言上說出:「至於流俗恩怨榮辱委瑣齣齪之說,皆不足辯,故亦不及之。」可謂眾口爍金之際,卻有此一士諤諤了。陳氏能揭櫫斯言,一洗卑陋之說,不愧為王氏的人生知己。
在此,且先簡述所謂「流俗恩怨榮辱委瑣齣齪之說」。
死因一是「殉清」說──
持此說的最多,而最早是清華大學校長曹雲祥,他在事發當天晚上公佈:「頃聞同鄉王靜安先生自沉頤和園昆明池,蓋先生與清室關係甚深也。」而在追悼會上,柯劭忞輓聯云﹕「臣義不再辱,天鑒此孤忠」。可見,「殉清」之說一開始就有重要人物先去認定。
反駁「殉清」之說,當時也大有其人,郭沬若在《魯迅與王國維》一文中就說:「……他臨死前寫好了的遺書,重要的幾句是:『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沒有一字一句提到前朝或者遜帝來,這樣要說他是殉節,實在是有點說不過去。況且當時時局即使危迫,而遜帝溥儀還安然無恙,他假如是一位愚忠,也應該等溥儀有了三長兩短之後再來死難未遲。他為什麼那樣着急?」
郭氏抨擊那「殉清說」講得雖好,但引喻失義,是以事務解釋而繁瑣,也無法說明王氏自沉,何以不在清亡之時,而在清亡的十六年之後。因為郭氏沒弄明白王國維自沉所具的超越性。
死因二是「債務」說──
前述郭沬若有反駁「殉清」之說,其原因出自郭氏是力主「逼債」之說。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看來是要打擊羅振玉。但繪聲繪影,卻都沒真憑實據。以政見不同,於是施行小慧了。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也有類似的說法。這位「主上」只是為了替人重複論事。事類一犬吠聲,而百犬吠影。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王國維遺翰(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八、十九、廿五日致羅振玉三書札)的公開發表,加上一九八四年台灣《中國時報》迭刊王國維千金王東明的回憶乃父自沉前後的文章,於是「逼債說」也就不攻自破了。但逼債之說,混淆學界已半個多世紀了。
死因三是「恐懼」說──王國維恐懼革命說,始見顧頡剛的《悼念王靜安先生》。文中提到「他的死是怕國民革命軍給他過不去。」而容庚在《甲骨學概況》中也說:「自沉之前,曾過訪余,談及共產黨槍殺葉德輝事,頗致憂鬱。時先生方垂長辮,共軍來不畏槍殺而畏剪辮也,余以為不至於是慰之。」
顧頡剛、容庚所言及的,並未具體,但梁啟超給女兒梁令嫻的信中卻有事實為基礎的,該信說:「靜安先生自殺的動機,如他遺囑上所說……他平日對於時局的悲觀,本極深刻,最近的刺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葉平日為人本不自愛(學問卻甚好),也還可說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歲的老先生……卒致之死地,靜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淵,一瞑不復視。此公治學方法,極深極密,今年僅五十一歲,若再延壽十年,為中國學界發明,當不可限量。」(一九二七年六月十六日)
葉德輝是真的被殺,是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被槍殺,而王葆心被殺卻是誤傳(王活到一九四四年)。政局動盪之秋,流言滿天飛,人心惶惶。當時的梁啟超與王國維同是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導師,同時執教的尚有陳寅恪、趙元任。
但,恐懼不是「死」的理由。能決心「自殺」的人還會有恐懼嗎?是只有「絕望」才會是自殺的理由。
以上例列的,是陳寅恪所謂「流俗恩怨榮辱委瑣齣齪之說」的大概。
筆者揣言──
在此,筆者也說說自己的看法:「五十之年,只欠一死」這是王國維自殺遺言的第一句。這話不止有「反諷」意思,更多是傳統的「負氣」。
是欠誰的一死?這話出奇冷雋。而五十之年,遠不是該死之年。這種「負氣」是衝向「初辱」在前,而又將「再辱」於後的「勢力」的。
王氏之死,關乎「道統」和「政統」的矛盾。
兩千年來,知識界的「道統」和政治上的「政統」,不時有相離、相合、砥礪和衝突。所以六十年前,陳融自題《讀嶺南人詩絕句》,首句「文章千古敵兵戎」,「文章」含意就是指傳統的「道統」,而「兵戎」即是喻「政統」。
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也同樣有類此的分析說:「士的價值取向必須以『道』為最後的依據。所以中國知識階層剛剛出現在歷史舞臺上的時候,孔子便已努力給它貫注一種理想主義的精神,要求它的每一個分子──士──都能超越他自己個體的和群體的利害得失,而發展對整個社會的深厚關懷。這是一種近乎宗教信仰的精神。後來的士是否都能作到這一點當然是另外的問題,但由於孔子恰處在士階層興起的歷史關頭,他對這一階層的性格形成的影響,是不容忽視的。……孟子把士與道的關係扣得更緊密。他說:『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未聞以道殉乎人者也。』(《孟子.盡心上》)」
我是由此進入解讀王國維的自沉。
王國維的自沉,是一種殉道的精神,是由此穿越出「主憂臣辱」和「見危授命」的簡單封建倫理。
(注: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