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填區獨白:紅地氈之謎(楊懷康) - 楊懷康

堆填區獨白:紅地氈之謎(楊懷康) - 楊懷康

一切從一個圖片故事說起。話說2001年陳方安生到尚未改名的麗晶酒店參加慈善舞會,大門口有紅地氈相迎。陳惜姿為《壹週刊》筆錄此跨頁大場面。檢討會上有此一問:怎麽不給讀者交代地氈何以是紅的而非別的顏色?她說:找過了,找不到。心裏暗忖,有谷歌在,怎會找不到?
不服氣,自己動手找,同樣交白卷。轉眼十七年,這些年來林行止先生拔刀相助,加入搜索行動;雖不致無功而回,紅地氈何以等同大人物VIP卻依舊是個謎。他新近擲來德裔雜文家Bernd Brunner寫的《紅色風雲史》(Seeing Red: The stormy history of a color),上下古今,從兩千五百年前古希臘悲劇,說到奧斯卡頒獎禮,雖是說不實,倒提出若干假設。
其一是物以罕為貴:古時紅色顏料難得,是以矜貴。《風雲史》說有研究指出紅色染料來自地中海生產的一種海螺,提煉一克紅色染料即要用上幾千隻螺的分泌物,經鹽滷處理,復在烈日下暴曬方能盡顯其光華。海螺只在春秋二季有得撈,提煉染料的工序繁複,跟方士煉製朱丹可堪比擬。那又怎不矜貴?
及後當然發展出較為經濟便利的辦法生產紅色染料,但紅色即是矜貴的代號已深入民心。是以從十四世紀的神聖羅馬帝國到十九世紀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每逢大場面都搬出紅帳篷、紅地氈,以隆重其事。到了1902年,紅地氈跨過大西洋到了美國,「二十世紀蒸汽火車公司」用紅地氈引導乘客上落車,自此紅地氈代表尊貴服務(所謂red carpet treatment)之說不脛而走云云。
然而作者筆鋒一轉,將紅色跟危險、共產主義、娼妓(紅燈區)、救急扶危的仁道主義(紅十字會)以至愛情(紅色的心)一一扯上。到結尾更來個反高潮,以懸案收筆:「若然紅色如此矜貴尊崇,如此源遠流長,如此亮麗(雖稍嫌委婉),此又不禁令人要問:人們何以將骯髒的鞋底踩上那深赤色的地氈?」
換言之,筆者其實拿不定主意何以麗晶酒店當天不是用白地氈(大家當又知道這家酒店那堂白雲石樓梯如何高貴)、藍地氈(據聞貴族流的是blue blood)或是黃地氈(我國皇家專用的顏色)歡迎陳方安生,而用上那勃艮第酒紅色地氈?
既未破案,於是鼓其餘勇,再找年中無休、搜尋器24/7不停將通天下的資訊存檔分類的谷歌幫忙。踏破鐵鞋(正確點說是打爛鍵盤),終於找到了。誠然,無論是古希臘或印度,都確曾以紅色代表尊貴;大人物踩紅地氈蔚然成風,則是現代事物,那更是美帝文化沙文主義──尤其是荷李活──的產品。此話怎說?
話說2014年華盛頓的國家肖像畫廊(National Portrait Gallery)舉辦名為「夢幻之舞」(Dancing the Dream)展覽,展出歷代舞蹈名家的動人舞姿。展覽的設計師揀了奧斯卡頒獎禮專用的赤紅色地氈襯托展出的肖像,效果超絕,引得畫廊的榮休史官(historian emerita)Amy Henderson出山,追尋紅地氈的來源。足見吾道不孤。
請教過荷李活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圖書館長Linda Mehr後,這位史官確定奧斯卡頒獎禮始於1929年,24年後首次作電視播放,是黑白的;13年後在1966年首趟作彩色電視播放,此為轉捩點。

影視科技的突破

在黑白電視的年代,地氈是紅是黑,無傷大雅。1954年美國開始有彩色電視,但價格昂貴並不普及。頒獎禮在1961年用上了紅地氈,礙於黑白播放,未引發迴響。1966年頒獎禮踏入彩色電視年代後,明星──及其身上名牌設計師的傑作──有紅地氈襯托,大放異彩。餘下的一切都是歷史了。
紅地氈實則早於1922年已在荷李活登場。那一年《大盜羅賓漢》在埃及劇院首演。院商Sid Grauman在劇院門口鋪上紅地氈以示隆重。只是那時未有奧斯卡頒獎禮,更莫說彩色電視,成不了氣候。
打從創刊《壹週刊》即全彩色印刷。若是依循當時慣例,黑白印刷,陳方安生在麗晶酒店踩紅地氈哪是古仔?是以紅地氈等同VIP,荷李活大明星固然不可少,影視科技的突破、普及則是關鍵。
事實亦然。沒有網,何來網紅?咦,大紅大紫的KOL何以是網紅而非炙手白熱化的網白,或君臨天下、一言九鼎的網黃?像林先生說的,「革命」尚未成功也。

楊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