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夏 - 董橋

坐 夏 - 董橋


夏洛蒂的《簡愛》開卷第一章第一段很有名,說那天不可能出去散步了,早上還在衰頹的灌木林裏閒逛了一個鐘頭,晚飯沒客人來李德太太總是吃得早,飯後冬天的寒風帶來陰沉沉的烏雲和密匝匝的暴雨,想都別想出去走走了。這段文字愛讀英國小說的人都記得,像記得珍.奧斯汀《傲慢與偏見》第一章第一段那句話:單身男子,家業豐裕,必想娶妻,實情如此,天下公認。也像記得杜莫里埃《蝴蝶夢》第一章第一句話:昨夜我夢見我又去了曼德里。真是文學殿堂上一盞盞青燈,搖搖曳曳,世代不滅。四十多年前倫敦舊書展我在愛丁堡老闆娘的攤位上買了夏洛蒂的《維萊特》(Villette),老闆娘說我來晚了一步,杜拉克畫插圖的《簡愛》剛給一位女老師買走了,說是她跟同居多年的男人分了手,天天困在家裏等雨停,像《簡愛》開頭寫的那段話,難得畫家畫得那麽好,彩色印得也漂亮:「也許是人生吧,」老闆娘呷一口清水潤了潤喉嚨說,「總有等待雨停的時候。誰像卓別靈那麼看得開,喜歡冒雨趕路,說這樣誰都看不到他的眼淚!」我年年書展都去看看這位老闆娘的攤子,年年都跟她買幾本書。舊書商故交威爾遜說她出身簪纓門第,打完二戰家道敗了,靠祖上藏書開店謀生,越做越大,專賣十九世紀小說,尤其女作家寫的小說,勃朗特三姐妹各種版本都經手,都熟,了不起。我記得有一年她勸我買艾米麗的《咆哮山莊》初版我沒買,很貴。其實讀她們姐妹的書我傷感,心中好幾天灰濛濛的很難受。大姐夏洛蒂三十九歲死了。二姐艾米麗三十歲也不在了。小妹妹安茵只活到二十九。比大姐小一歲的弟弟布蘭威爾也可憐,寫作不成,畫畫不成,教書不成,酗酒抽鴉片,在鐵路局做事疏忽職守慘遭解僱,跟着妹妹安茵又去當老師,跟僱主的妻子羅賓森太太相好,姦情暴露,狼狽逃脫,回家多病,苟延殘喘,三十一歲逝世。勃朗特一家女的男的都不永年。

我少年時代燕姐好像從來不鼓勵我讀勃朗特姐妹的小說。燕姐是我的忘年摯友也是我的英文恩師,她要我讀的英國小說我不敢不讀,她不讓我碰的讀物我從來不碰。《簡愛》故事起初是她講給我聽的,許多年後我好奇讀了一遍,不是不好看,也不是很好看,我想起燕姐那句話:「小說穿插夢幻不等於作者掌握釋夢的心理學知識。」她說佛洛依德一八五六年出世,夏洛蒂前一年就過世了,學術界借題發揮。燕姐說簡愛是孤兒,靠姑母李德太太撫養成人,受盡折磨,性情倔強,先當老師,後當管家,跟僱主羅切斯特相好,發現羅切斯特有個神經病妻子藏在樓上,簡愛出走,昏倒牧師家門口。原來牧師和他的姐妹是簡愛表親,簡愛還有一筆兩萬英鎊的遺產存在他們家,她差點嫁給牧師一起出國傳教。羅切斯特苦追不捨,瘋婦縱火燒房,羅切斯特燒瞎雙眼,瘋婦跳樓身亡,簡愛和羅切斯特結婚還生了孩子。那年讀完《簡愛》我忽然覺得十九世紀女性作家抒寫愛來愛去的小說太多了,除非文字上佳,故事轟烈,否則真的沒什麽看頭。跟勃朗特同期那位葛斯開爾夫人(Mrs. Gaskell)的小說寫工人生活,寫小城故事,社會意識濃厚,公民鐵肩硬朗,歷史使命磅礴,不論是她的《瑪利.巴頓》還是她的《克蘭福》都比夏洛蒂的作品深刻而重要。葛斯開爾夫人和夏洛蒂深交,夏洛蒂臨終還希望她為她寫傳記。那部傳記第一手資料豐富,儘管有些部分涉嫌誹謗而必須刪節,成果畢竟可觀。燕姐有一年聖誕節送我一本《克蘭福》要我細讀真是用心良苦。夏洛蒂才華、文字其實絕對不俗,人情世故不夠通達也許才是她的弱點。寫《名利場》出名的小說家薩克雷是夏洛蒂非常崇拜的人,《簡愛》再版她在序言裏把小說獻給薩克雷先生,完全沒有意識到薩克雷家裏也有一位精神失常的妻子。輿論譁然,美好的心意一下子變為可怕的諷刺。

倫敦舊書展上我跟愛丁堡老闆娘買的那本《維萊特》多多少少是夏洛蒂第一本小說《大學教授》(The Professor)的改寫本,故事都發生在布魯塞爾,只是維萊特成了布魯塞爾的化名,寫當老師的英國女子相貌平平,經濟微薄,性格堅強,一邊暗戀校醫一邊跟一位外表粗獷內心細膩的教授談情。教授出資給她辦學,自己遠走西印度群島經商。小說沒有交代教授最後是回來娶她還是半途沉船喪命:夏洛蒂讓讀者自己去設想結局。有了早歲寫的《大學教授》做藍本,這部《維萊特》確是夏洛蒂最凝練的作品,寫比利時日常生活細緻深刻,用哥特派小說筆觸經營的神秘佈局婉轉影射出人物潛在的用心和脫俗的行為,情節之發展於是越見合理也越見厚實。夏洛蒂的父親是愛爾蘭牧師,母親是康沃爾郡人,癌病早逝,幾個孩子都由姑母撫養。夏洛蒂去過比利時進修,教書。她和兩個妹妹出過詩集,只賣了兩本,《大學教授》也沒有出版社肯出,反而《簡愛》大吉大利,轟動一時。不久弟弟妹妹相繼病故,夏洛蒂獨自寫作謀生,侍奉老父,一八五四年跟父親之助理牧師結婚,九個月後夏洛蒂死了。二姐艾米麗學問好,詩也好,傳世一部《咆哮山莊》是工筆描繪的長卷,我讀得粗疏,想得深遠,不敢評論。小妹妹安茵的《阿格尼斯.格雷》(Agnes Grey)文字有點珍.奧斯汀的影子,像散文不像小說,愛爾蘭作家穆爾(George Moore)認定是英國文學中最完美的散文故事。她的《葦堂房客》(The Tenant of Wildfell Hall)寫美艷寡婦的故事終於展示了她的小說才能,翻譯家湯新楣先生說比她兩個姐姐的小說更好看。夏洛蒂曾經懇求桂冠詩人騷塞(Robert Southey)品評她的少作,騷塞回應說,文學絕非女人之事,從來不應該是,女人越是多盡份內之職越是無暇於文章之事,不論是當作才藝當作消遣都不好。夏洛蒂當然不甘心。她的遭遇和她的磨難不斷成了她寫作的動力。外頭風雨交加,她和她的簡愛都在等待雨停,都在坐夏。「坐夏」是佛教語,僧人夏季三個月安居不出,坐禪靜修,叫做坐夏,那三個月正值雨季,因此也稱「坐雨安居」:"There was no possibility of taking a walk that day. We had been wandering, indeed, in the leafless shrubbery an hour in the morning; but since dinner(Mrs. Reed, when there was no company, dined early) the cold winter wind had brought with it clouds so somber, and a rain so penetrating, that further outdoor exercise was now out of the question."《簡愛》這段開卷名句是一灣細流,我讀了常常掛念夏洛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