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道理的文字能夠看得暢通無阻不一定就是好。過份行雲流水的道理往往變成水過鴨背,似乎是看明白了,但是完全沒有泛起思考的漣漪,也就不能引致行為的修正。但凡是好的事物不會教我們完全心安理得,而是叫我們稍微不安,像畢加索的Guernica,或個山驢的翻眼鳥。如果周樹人真的是比周作人更為優勝,那或許是因為周作人的文風過於平和沖淡,如同雨天喝綠茶一般叫我們舒泰,而周樹人的峭拔辛辣,卻能夠刺激我們將思路另辟蹊徑,走出一片新天地。
福音裏面有好些情事初看似是無理。像基督在離開伯大尼城的途中感覺飢餓,看到路邊的無花果樹有葉無果,因為還不是無花果當造的季節,便施了詛咒,使到那棵無花果連根枯萎。這樣的故事看了叫人頭痛。馬爾谷福音不是明明說出當時並非無花果的季節嗎?基督這樣做不是豈有此理嗎?好的神學家不會企圖替基督打圓場。事情是這樣就是這樣。勇於面對才能領悟到更深層的真義。基督垂死之際,高呼:「我父我父,為何您捨棄了我?」真神之子竟然對真神失去了信心,陷於絕望。那才是最驚心動魄的真理;再有才情的小說家也編造不出來。
安徒生有好些童話兒童未必就能看得懂,像「小人魚」便是其中一例。小人魚因為沒有得到王子的愛情,只好縱身入海,幻化作通體透明的空中女兒,從海面冉冉浮升空中;空中的女兒可以經過三百年的修煉而獲得不滅的靈魂:「如果我們找到好孩子,給父母帶來快樂、贏得父母的愛,上帝就可以縮短我們考驗的時間。我們飛過屋子,孩子卻渾然不覺。每當我們幸福地對着他微笑,就可以在這三百年中減去一年;但當我們看到頑皮惡劣的孩子,而不得不傷心哭泣,那末每一顆眼淚就使我們考驗的日子多加一天。」
小時候初讀這段「小人魚」的終結,只覺得餘韻無窮,充滿詩意,但同時間又弄不懂那個道理。小人魚修煉她自己的靈魂,為什麼要受到好孩子和壞孩子的影響?壞孩子行為惡劣,該罰的是他自己,為何竟然牽連到小人魚的修煉?後來我在聖若瑟讀小學,學會念信經,有這樣的經文:「我信有聖而公教會,諸聖相通功。」我覺得「諸聖相通功」(Communio Sanctorum)聽起來頗為耐人尋味,於是就去翻查「要理問答」的小冊子,想弄清楚那是什麼一回事。原來教會中的每一個教徒所作的最隱秘的罪行,和最細微的善舉,都影響了其他的教徒。這最為奧秘的天主教教義其實也就是最通俗易懂的市井智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到了今天這地球村的世紀,更加沒有任何人能夠作獨善其身的自私打算;而同時我們也因此而充滿了希望。每當我們發現自己對最心愛的遠方親人無從伸出援手,便可以轉移目標去幫助身邊可以幫助的人,例如說,在最疲倦的時候振作精神,扶持瞎眼的老太婆過馬路,又或者在口渴之際少喝一杯水。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善行和克己工夫,能使遠方的至親遙遙感應,很神秘地,得到了精神上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