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教授的傳世之作、研究地主與租戶的分成辦法──定額租金、瓜分收穫、租金混合收成等等──的專論《佃農理論》(The Theory Of Share Tenancy)面世半個世紀,政府不宜干預分成安排,否則形成「浪費」,殆為的論。世人可不信邪。新近美國即為餐廳小費的分成辦法大打官司。事情是這樣的。
12月初,特朗普政府宣佈要餐廳侍應吃大鑊飯:貼士「充公」,跟廚房及其他沒有貼士收入的樓面員工攤分。此舉推翻奧巴馬政府2011年的決定,當時聯邦勞工部發出指令:侍應獨享貼士。從堆填區視之,兩個決定都匪夷所思。貼士如何分成干政府底事?
眾所周知,特朗普一介商人,以殲滅干預為競選政綱;上任後雖是口舌招尤,施政確又努力兌現承諾。擎起遏制干預大旗卻要餐廳員工搞「共產」,搞邊科?奧巴馬左傾,在任八年,干預有升無已,卻讓侍應多勞多得、貼士歸私。弔詭也。
可是大家都知道,民主國家政客的一舉一動,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拉票。奧巴馬、特朗普的貼士取向看似背馳,只消弄清楚其拉票對象,一切又理所當然。
貼士歸私,奧巴馬是志在取悅侍應。事實上,勞工階層又確實是奧巴馬的擁躉。充公貼士,特朗普是志在拉餐廳老闆的票。透過「共產」手段向資產階級拉票,路線迂迴,皆因有最低工資從中作梗。此話怎說?
美國有五十個州,各有最低工資,但時薪不能少於聯邦政府所定的7.25美元。微軟、亞瑪遜等高科技巨無霸在西雅圖造就了不少闊佬,其最低工資倍聯邦水平,時薪達15.0美元;紐約沒有那般發達,亦有意提高至9.0美元。那跟貼士如何分成有何相干?
既是最低的工資水平,有貼士收的侍應亦不例外。高級餐廳餐價貴,貼士水漲船高。有調查顯示,貼士私有,連同最低工資,侍應歲入不難高過10萬美元;水平勝過好些寫字樓白領,而倍於四人家庭的中位數收入。
正是人比人,比死人。侍應收入高,甚至樓面經理猶有所不及,導致廚房員工、執枱打雜眼紅,自不待言。結果?餐廳老闆面對加薪壓力。一些高級食肆的老闆有見於最低工資不斷漲升──由是拉闊侍應與其他員工的收入差距──以免收貼士(no gratuity)為應對。此舉何以有平抑工資壓力之效?
世上並無免費午餐。所謂免小費,實是將之融入餐價。食客依舊要付出,但貼士不再由侍應獨享,而化作大鑊飯跟其他員工攤分。特朗普政府「充公」小費之舉,實則挾政府之威化免收貼士為餐廳的常規。
不過,特朗普政府未推翻貼士歸私的決定,融小費入餐價、要員工吃大鑊飯的高級食肆已先吃官司。他們所犯何罪?新猷未行,若干餐廳老闆曾碰頭磋商,事為侍應組織得悉,祭出反壟斷法,控告他們合謀議價。更有力的控訴當然是指「充公」貼士、吃大鑊飯,侵奪侍應的私有財產。
干預衍生衝突
這宗官司糾纏了六年尚未了結。(用反壟斷法控告食肆,玩嘢而已。侵佔侍應私人財產的指控,卻是另一回事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業界不甘示弱,控告奧巴馬政府,指貼士如何分成,勞資之間自有了斷,聯邦政府是越權。故此聯邦最高法院早晚要就這宗貼士官司一錘定音。
見到美國這般局面,不禁慶幸香港尚未淪落至此。我們的餐廳收加一,少說也四、五十年了。此舉跟美國餐廳融小費入餐價,異曲同工。其實質效果,亦是讓所有員工分享小費。然而香港的做法讓員工易於掌握有多少小費可供攤分,較為透明。
加一行規行之有時,食客與餐廳鮮有爭議,餐廳老闆與員工亦從無為了小費分成,公堂對簿。究其底因,固然是香港人明白事理,深知廚房、樓面唇齒相依,要通力合作方能貴客雲來,故此小費共產攤分沒有弄出糾紛。雖是共產,招呼好、顧客食得開心,加一之上自另有私人醒。
香港的加一制度,發乎自然,而非行政指令的產品。唯其政府少作干預,勞資有充裕的空間發展出互利共贏的安排。既是互利,當然鮮有糾紛。然而好景不常。2011年好學唔學,實施了最低工資。按美國的途徑移動,假以時日,香港不難爆發沒完沒了的官司。干預衍生衝突、製造撕裂,所謂先進國家的經驗往往後果堪虞。
楊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