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憶舊 - 杜杜

聖誕憶舊 - 杜杜

我的聖誕節靜態如同案頭的小小一盆仙人掌,乍看只是一團蒼綠,然而其間自有無限的意趣和回憶。
舊同事珍妮花最能捕捉聖誕節的獨特氣氛和魅力:「很喜歡聖誕節帶來的歡樂,同時也害怕那感覺。」即使在香港,尖東和永安廣場燈飾晶瑩剔透,半島和麗晶火樹銀花,於是大家都失魂落魄似的尋歡作樂去了。一眾教友則報佳音的報佳音,望子夜彌撒的望子夜彌撒;很奇怪地,越是處於這樣良辰吉日的氛圍之中,越是能夠分明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和無邊黑暗的寒夜相比,這一點繁華熱鬧實在微不足道,而且在人群中我們原來又是如許的孤獨,只覺得人生在世,天地悠悠。
開心倒也還是開心的。什麼地方都不消去,我自慘淡經營我的聖誕;且將José Carreras的黑膠老唱片找出來,靜聽一曲聖母頌或平安夜。唱針沙沙,轉盤廻旋;當年的荷西是多麼的年輕,他的音質又是多麼的透明。四十年前,我常在中環的商場搜尋他的歌集;聽到了他的Mille Cherubini In Coro,登時九天之雲下垂,四海之水皆立。這實在叫人驚訝:不過是溫柔的搖籃曲罷了。又或者是重溫狄更斯的「聖誕頌歌」,最好是Arthur Rackham配圖的版本。說的是守財奴遇鬼之後受到教訓,預先看到自己身後蕭條,無人哀悼,於是痛改前非,廣施金錢,給窮親戚和下屬帶來歡樂。評論家也有詬病狄更斯的幼稚膚淺,一個人那有一下子就能夠改掉本性。但是狄更斯的文字風格陽剛壯麗,句子結構肌理綿密,可以再三咀嚼。他對人性採取了比較樂觀的態度。我們要把「聖誕頌歌」當作童話故事來看。(其實即使是他的「荒涼屋莊」和「艱難時世」,基本上仍然是童話格調。)遇到了聖誕或新年,總得放下處處提防的計算,重拾童心,客串地天真一下,樂觀世界,未嘗不是健康有益的精神調劑。正如「聖誕頌歌」裏頭的小添美所言:「上帝祝福我們每一個人!」
還有不能不一提聖誕卡。這秀才人情紙半張的調調兒我是不彈久矣。童年時代,同學們總會趁這機會前往街坊文具店花一兩毛錢買張馬槽或雪景的彩卡,名正言順地向心儀的小友傳情達意。卡上面往往有閃爍的金粉銀粉。如今好像看不見了。三十年前剛剛移民,也曾努力地在聖誕藉着這西洋彩箋雁去魚來一番,倒也把收到的回卡貼滿了睡房的白門。有一年我興緻勃勃地寄出了一百張,竟然石沉大海。我百思不得其解,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大疑案。如今想要應節,電郵即可,不花分文,但總會覺得缺少了一份誠意,飄渺如同影子,滑鼠一按便消失無蹤。旁的不論,我至今存有一盒朋友寄來的聖誕卡。雖然早已事過情遷,卡上的墨跡和關懷卻仍然歷歷在目。那是可以觸摸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