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姐:舊時代的老僕(上) - 馮睎乾

妹姐:舊時代的老僕(上) - 馮睎乾

孔慧怡《不帶感傷的回憶》記某對夫婦,如馬悅然陳寧祖,謝燁顧城,總是在同一章合寫,唯獨宋淇鄺文美則花開兩朵。箇中理由,我想,不僅在作者和兩人均有深交,更因為他們的人生各自精彩,不可能於短短一章縷述無遺。孔慧怡接掌了宋淇奠基的中大翻譯中心,兩人的工作和社交圈不免重疊,而孔、宋對某些人的記憶,也不停在我腦海穿插跳躍重疊──我看過宋先生太多文章和手稿了,他的記憶竟漸變成我的二手記憶。比如讀到她寫劉殿爵批改企鵝的中國古籍英譯稿,我便立即記起宋淇寫給錢鍾書的信,說劉殿爵到英國後,發現在港大所學的英文完全錯誤,決心從頭學起,每新出一英文字典,必從A讀到Z,「其英文用字之精確,修改英國學生之習作令他們大驚失色」。至於全書我腦補最多的,該是宋家老僕人妹姐。
在《不帶感傷的回憶》中,妹姐只是飄過兩次的臨時演員,唯一對白是孔慧怡打電話給鄺文美時,妹姐接電話,高興地嚷:「哎,係孔小姐呀!」妹姐本來叫什麼名字呢?書中沒說,但我知道,因為我也見過她。妹姐原名陸春莉,是宋淇在四九年由上海帶來香港的女傭,當時她年紀小,大家叫她「阿妹」,老了自然是「妹姐」。妹姐到底是操寧波話,抑或口音極重的廣東話,我從來分不清。宋以朗告訴我,他有時也聽不懂,問她:「咩話?」妹姐就更大聲重複一遍,再問「咩話?」,她依然一字不改,把話再大聲一點說第三遍,永遠只當你聽不到,決不承認你聽不懂。早幾年我在宋宅還見到她,現在她退休了,也許跟幾個姊妹回到家鄉。初見她時,已垂垂老矣,但精神矍鑠,氣若洪鐘,日常工作也是家中打掃,街市買菜,驟眼看來,就跟香港普通一位婆婆毫無分別,誰又想到,她是由傅雷介紹到宋家打工,數十年來見盡鼎鼎大名的明星、作家和學者呢?在她眼中,張愛玲只是「那個愛吃隔夜麵包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