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明十五歲輟學,到先達紡織廠當漂染學徒,做了一陣子走了。我比他大二歲,我們很談得來。他住慈雲山,我喜歡吃的那檔芝麻醬調味的豬腸粉就在他家的街口。我要是去吃,下了班跟他一同坐他回家的巴士,一路聊天,下了車,陪我吃完腸粉他便回家,我再搭巴士回長沙灣。我愛吹水,我們談得起勁,有時他會先不回家,再陪我搭車回了長沙灣,然後回去,彷彿相逢恨晚。我們一起工作的日子很短暫,卻很熟絡。他離開先達後跟我還有聯繫,但過一段日子斷斷續續,最後失去聯絡。
原來他離開後跟舅父做越南美軍生意。他們在越南有門路找到一群美軍、供應他們外國的貨品,例如給他們度身在香港做西裝、買首飾金器、藥物和日用品等。在香港辦好貨,付費給空姐少爺和飛行人員帶過去,每人帶的數量不多,但化整為零,每天貨量頗大,生意風生水起到越戰結束。
越戰後,70年他二十二歲,舅父說,既然戰爭完了美國撤軍,再沒生意了,要結束這生意除非他拿來做。他拿來做了。從香港買貨到越南沒生意了,但從越南運出境的貨卻旺起來。有些是美國軍人臨走監平爛賤買下的古董、珠寶首飾等名貴貨物,運回美國的,有些是越南有錢人臨走難前,先將名貴東西運出境,到香港或美國,兆明接手公司後,轉做替這些人運貨物出境這門生意。美軍撤了,走難潮過了,有些富人家被充公的貴重財物,越南官員拿出來,運到外國賣,局面平定後也沒人敢做,生意沒了,他收檔。但已賺進過千百萬港幣,當年是個天文數字。他不過廿七歲。他從舅父手上接過生意不過五年,比舅父以前做了十年賺更多,而且多許多。他賺夠了,只廿七歲,夠了就完蛋了,僅廿七歲他就完蛋了。
不僅這年紀賺進這許多錢,讓人有飄飄然的幻覺,而是,快錢恍如天上降,睡醒起來發覺自己錢財用不完,錢一夜間改變了他的命運,恍若命中注定,錢也成了他的命運。廿七歲人生處世輕浮,不知感恩,錢既然從天而降,是他的救星,他從此追星,求的僅是金錢,不再是做生意了。「命中注定的錢像奇蹟,不勞而獲,不勞而獲的錢才是大錢!」
所謂 mountain come to Mohammed! 他恍然大悟;賺錢 for the sake of賺錢,賺錢的目的是為了賺錢,走進了魔鬼的死胡同。這樣的錢有種邪氣,偏門生意邪氣更重,他做的走難生意都是偏門;別人走難雖說幫他出貨,也可說是趁火打劫,怎會不是偏門?赤裸裸的賺錢,你與金錢短兵相接,互相糾纏在兜圈,你是錢時錢是你,互相糾纏,生活窒息在其中。錢是上了癮的毒品,你像個道友,不知不覺靈魂出賣到毒販手上。
在美國的軍部朋友幫忙,他很快搞到美國居留簽證。他拿着兩百多萬美元到美國做生意,失敗得一塌糊塗。不知是否做了偏後再難做正行生意,我就不知道有誰做偏門賺到錢後轉做正行成功的,成功可能只是表面,洗錢是內情。
兆明不是洗黑錢是做生意,幾次失敗驚起上來不敢再做生意。三十歲未到被迫退休。攬住一嚿錢無所事事,錢是唯一的尊嚴,這嚿錢變成活着的支柱,與錢糾纏,錢與人之間在糾纏中窒息。窒息枯竭生活,空虛勞累求心靈開脫,他開始信佛,到印度朝聖,拜完一個大師又一個大師學佛學瑜伽。他在印度住了兩年,終於弄明白了;不,心靈平靜是逃避的擋箭牌。是的,這些大師聖人令他心靈平靜至無求,但這是自我放逐啊!
就是道行修煉到這些大師聖人一樣又怎樣?可以想像自己過着這些人的生活嗎?他不寒而慄。Eureka!
他醒覺了。不,不是求心靈平靜,那是人為的建築,不是自然的運轉,必有所耗。人活着是動,是進取,求的是活躍中的平靜,不是放下人生,以無求自我放逐,飄舟湖中孤竿釣落日,對着落日你要欺騙自己多少回?坐懷不亂不是人生,他重回塵世泥土味。告訴自己,以前行錯方向,回頭是條陌生的路,憑信念不求甚解大膽起步,總要兩腳踏實地面,路自然帶我前行,地氣自然教我是非。做着做着,前路乍現,你便懂得怎樣做了。世上萬物不就是試着做出來的嗎!但其實他得不到心靈平靜,都只是時髦掩飾下的假象,他得了抑鬱症到了很嚴重的地步才發覺。
禍不單行,有晚他騎單車回家給貨櫃車撞倒,斷了十二條肋骨,兩條大腿,但最傷是頭破了縫了四十七針,幾乎喪命,執番條命在醫院住了八個月。神奇的事發生了,他的抑鬱症反而不療而癒了。生命到了盡頭,回頭便是重生,空白如嬰兒,無畏赤子心,猶如初生之犢,再老虎出山,決定重新做人。
他到西餐館做廚房工作,做了幾年卻想到做廣東點心快餐店。在東岸做了七間店後賣了,因為看到墨西哥快餐店潛力好。他轉做墨西哥快餐,做了三十多年做到今天四十幾間都是自己經營的連鎖店。做食物每天工作十多小時他樂此不倦。他說賺錢for the sake of賺錢的時候,人與錢糾纏,錢與人失去了客觀的空間,錢不再是身外物,變成主觀的尊嚴,錢是人時人是錢,從此詛咒不能自拔。
現在兆明每天仍在做個不亦樂乎 ,卻從未想過錢。錢早就夠了,若只為錢是幹不出勁來的。走進人間與困難糾纏,贏了也創造了,錢就遙遠了,人生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