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國小孩都讀《水孩》（The Water-Babies），維多利亞時代讀到當今伊麗莎白時代還在讀。四十多年前我從倫敦去牛津圖書館看書找資料都住在友人代訂的小客棧，我二樓房間的窗戶對着後巷一排小平房，家家門前都有小花園，家家小孩都在花園裏戲耍。十二號那家人家的小女孩天天午後在花園石櫈上讀書。左鄰右舍幾個媽媽談天聲音大，說小妮莉會讀《水孩》了。我小時候家裏請的英國家教老師也要我讀《水孩》，美國Jessie Smith的插圖本，一九一六年到一九五三年不知道印了多少個版本了，老師說英國初版一八六三年Sir Noel Paton畫的插圖本幾乎跟一部二手汽車一樣貴了。老師怕我悶，先說了故事梗概吸引我，說書裏的湯姆是個清掃煙囪的小工人，不小心從煙囪裏掉進小女孩艾麗的房間，他一見艾麗那麼乾淨漂亮，不禁自慚渾身骯髒，急急逃跑。艾麗家人看他跑了拼命追他，他失足掉進河裏，變為水孩。老師說湯姆在水底結交許多朋友，有石蛾，有鮭魚，還有幾個了不得的聰明人，個個指引湯姆避凶趨吉，最後撮合了他跟艾麗在一起。我讀完抱怨沒有安徒生的故事好看。老師說等你老了你會覺得安徒生不如《水孩》好看。《水孩》故事穿插不少道德說教，寫景寫事文筆上佳，描寫水底生活尤其知識豐富，想像力強，是進化理論的演繹也是仁愛精神的闡釋。文評家都說《水孩》是作者潛在意識的反射，貴族學校規定學生洗冷水澡也許更是作者理解水的世界的根源。這本書維多利亞女王很喜歡，常常讀給她的孩子們聽。
二
寫《水孩》的是查爾斯．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世代牧師，劍橋讀書，做過維多利亞女王的私人牧師，也當過威爾斯親王的老師，學問淵博，性情內向。他一八六○到六九年是劍橋大學近代史教授，也是西敏寺牧師。宗教上他思想激進，極力反對基督徒漠視民間疾苦，倡導改革，揭示自己是英國國教教會牧師也是民權主義信徒。一八三三年紐曼（John Henry Newman）發起牛津運動，立意強化聖公會的天主教因素，主張依照一至五世紀教會模式整頓聖公會。金斯利反對牛津運動，反對倒向羅馬。他也反對唯物主義，是忠實的達爾文主義追隨者。他一生同情窮人，幫助工人，不贊成政治變革而贊成實行成人教育，改革衛生狀况，培養合作精神。倫敦亞非學院裏一位熟讀金斯利的學長馬可說金斯利是陽剛的基督徒（a muscular Christian），作品一再鼓吹男子漢氣概（manliness），讚美力拔山河的英勇體魄（an admirer of physical prowness），其實他嚴重口吃而且精神經常崩潰，一輩子迷戀妻子，依賴妻子，性情毫不剛陽：「所以作品裏嘮叨說教，好為人師，也許是毛姆的牧師叔叔那種人，」學長開玩笑說。金斯利有兩部小說比較重要， 思想抱負幾乎都反映在裏頭，一部是《阿頓．洛克》（Alton Locke），一部是《向西去啊！》（Westward Ho!）。兩部書我都翻過，嫌拖沓，嫌沉悶。馬克思鼓吹階級鬥爭的學說引用過金斯利《阿頓．洛克》裏的概念，指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鴉片。其實馬克思懷抱的是恨，金斯利宣示的是愛，他倡導的基督教社會主義用意主要是希望教會照顧勞苦大眾。
三
查爾斯．金斯利有個弟弟叫亨利．金斯利（Henry Kingsley），也是小說家，牛津大學沒有讀完去了澳洲淘金失敗，返回英國寫澳洲生活的長篇小說《哈姆林回憶錄》（Geoffrey Hamlyn），接着又寫《希利亞家和伯頓家》（The Hillyars and the Burtons）。這兩部小說我沒讀過，聽說在澳洲文學史上舉足輕重。亨利做過《愛丁堡評論報》（Edinburgh Daily Review）總編輯。他經常跟哥哥查爾斯借錢，兄弟關係後來弄得很壞。金斯利家族世代書香。查爾斯還有個侄女叫瑪莉（Mary Henrietta Kingsley），自學成材，三十歲那年為了完成父親喬治．亨利．金斯利沒有完成的著作，隻身去了西非研究非洲宗教和法律，走遍非洲各地，為大英博物館收集甲殼蟲和淡水魚標本，寫過一部《西非遊記》（Travels in West Africa）。當年牛津一位女博士生論文寫瑪莉的非洲學，她說《西非遊記》文筆好得不得了，趣聞軼事多，可惜知道的人太少了。一九○○年瑪莉在南非看護布爾戰爭中的受傷戰俘期間腸熱症逝世，才三十八歲。
四
學長馬可告訴過我說，金斯利一八五六年為他的子女寫過一本希臘神話故事叫《英雄》（The Heroes, or , Greek Fairy Tales for My Children），寫珀爾修斯（Perseus），寫忒修斯（Theseus），寫阿爾戈英雄（Argonauts），寫得真講究，值得翻一翻。馬可說美國大文豪霍桑為兒童寫過一本希臘神話故事《Tanglewood Tales》，金斯利嫌他寫得不忠實，太色情，索性自己寫一本。第一個故事說珀爾修斯是主神宙斯的兒子，殺死怪物美杜莎（Medusa）並從海怪手中救出安德洛默達（Andromeda），是個大英雄。美杜莎原是凡俗女子，因冒犯智慧女神雅典娜，頭髮變毒蛇，面貌變醜，誰敢看她一眼立刻變為石頭。安德洛默達是埃塞俄比亞公主，母親誇她貌美而得罪海怪，全國遭殃，美女為了救國人，自甘受海怪懲罰，上了鎖鏈囚在大石旁。第二個故事寫阿爾戈英雄乘阿爾戈號快船隨伊阿宋（Jason）去海外覓取金羊毛，經歷無數艱險，幸好得了美狄亞（Medea）幫助，終於成功。美狄亞原是公主，幫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之後雙雙私奔，懷了孕遭伊阿宋遺棄，她憤而殺死親生女兒。第三個故事說忒修斯是雅典國王，殺死牛首人身怪物彌諾陶洛斯（Minotaur）出名。怪物給彌諾斯王的孫子囚禁在克里特島迷宮，每年要吃掉雅典送去的七個童男童女。學長馬可說《英雄》一九一二年出版過名畫家弗林特（W. Russell Flint）的插圖本，裏頭只有十二本內文印在犢皮紙上，編號，附送插圖複製品一套，十分珍貴。我找了好多年找不到也就不找了。上個月美國舊書商朋友卡洛琳竟然替我找到了那十二本裏的一本，編號第二本，而且是英國新派裝幀家卡邦（Lester Capon）做的皮畫封面封底，用彩色水泡做主題，彷彿《水孩》書中的水底幻景，也彷彿卡邦想像的蒼穹，傳統與現代的結合，難得一見的裝潢。卡洛琳說看樣子是卡邦一九七○到一九八○年代的作品，在倫敦展覽會上亮過相，聽說他也裝幀過《水孩》，至今市場上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