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樣把怪獸小孩煉成人 - 馮睎乾

我怎樣把怪獸小孩煉成人 - 馮睎乾

米林宏昌新作《瑪莉與魔女之花》,改編自英國小說家瑪麗史都華(Mary Stewart)的《小掃帚》(The Little Broomstick),拍得非常純真,老少咸宜,故事大路得簡直無懼劇透,然而隱沒於細節的種種寓意,則極堪成年觀眾玩味。史都華寫的儘管是兒童小說,卻也暗藏不少文學典故(如《浮士德》),米林宏昌這部動畫亦有豐富互文性,最有趣是它影射甚或暗諷了《鋼之鍊金術師》,比如提及「合成獸」、「賢者之石」等,都令《鋼鍊》迷會心微笑。戲內所謂「魔法」,當然只是隱喻,魔法學校象徵現代教育,小孩變形成了怪獸,都是大人自作孽。
「怪獸小孩」我也遇過,但留意,我說「怪獸小孩」,並非指那些看來很頑劣的小孩,而是指那些被成年人過分雕琢,以致喪失天性的兒童。這天看了《瑪莉與魔女之花》,記憶中驀地浮出一個廿年沒出現的名字:張子龍。那個夏天,我在九龍城一所補習社兼職,遇上肥仔張子龍,他一直被老師視為「怪獸」,也是我班上公認最壞的小孩。有多壞呢?說穿了不過懶做功課、口若懸河、態度囂張而已。我的確對他束手無策,但那類補習社的責任,從來不是教育學生,而是確保他們完成功課。假如他抗命到底,堅持不做,我走投無路,也只能假裝教功課,逐條題目詳解,變相給他抄答案,正中張子龍下懷。這份工我自然做不長,離職前索性豁出去。這位死肥仔既然那麼喜歡嗶哩吧啦,我就不管功課,主動在班上撩他談天說地,東拉西扯一輪,才發現我跟這小屁孩竟十分談得來。一時興發,就破天荒教了他一點東西──平生只此一次──那就是文言文。
張子龍是小學生,沒讀過文言文,中英文科都考得一塌糊塗,怎教?我早說了,當時已豁出去,你想不想學,能否學得懂,我統統不在乎。我的教法,好比我騎着自行車,張子龍坐我身後,大家閉上眼睛,一二三朝斜坡疾衝而下,風馳電掣間,我還要鬆開手柄。當時我藉口玩遊戲,叫他闔上眼,我隨口唸一句,他跟着唸一句,不許問。「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我說。張子龍覺得好玩,不假思索跟着唸。「第二句: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他也照辦煮碗大聲唸。如此你一言我一語,不消兩分鐘,已到了「孔子云:何陋之有?」,一篇劉禹錫的〈陋室銘〉,就這樣談笑間灰飛煙滅。
接着是遊戲第二回合,我叫肥仔把剛才的「咒語」給我背出來。他果真背到幾句,背不出,我就提示他,如是者把〈陋室銘〉背了三四遍,他已把整篇記熟。最後我給他逐句解釋,並告知他全文主旨,他也聽得入神。為什麼他有興趣聽呢?原理很簡單:人只會對那些跟自己有關的事物感興趣。張子龍已不知不覺背熟〈陋室銘〉,即是說,這篇寫於千多年前唐朝,詞采優美而音韻鏗鏘的古文,已跟一個二十世紀末的香港死肥仔建立了關係,無可挽回地產生情感上的羈絆。張子龍對這頭悄悄入侵他靈魂的文字木馬,發生興趣,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今天張子龍該年過三十,我不知他身處何方,在幹什麼,只記得那一年,我曾給這個被全世界誤當怪獸的小孩,上過一節短短的額外的古文課,而這節課也令我明白:人生所有奇跡,只發生在那放開手的一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