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記憶,總是毫無預察地忽然襲來。零碎的片段,於不同年歲的心境下,重新組織出迥然相異的體會,影響着往後對人對事的態度。
這幾天,便不斷想起兒時還未懂得認字讀書時,家母雀躍地講說她正在追讀的衛斯理小說《透明光》。記得當時聽得津津有味,甚至後來自己閱讀也有不及。
念初中的時候,發覺校內圖書館竟然藏有不少衛斯理小說。雖然讀得多了,不時會暗罵情節尾大不掉、又是以外星人來匆匆收場,但隔天還是忍不住再借下一本來看。如是每兩、三天讀完一本,一個學期就把圖書館所藏的衛斯理讀完。
時光荏苒三十年,四年前的暑假回香港小住,其間往訪書展。當時家母患腦退化症多年,報刊書籍已少讀,許多人事亦記不起,但見到「衛斯理五十周年展」的橫匾時,若有所思,須臾即興致勃勃地說起衛斯理來。看到這樣的情境,家人都面面相覷,難道倪匡先生的小說,真有這樣的威力?結果,家母堅持買下那套「十大珍藏」,回多倫多後還每晚努力讀着。
小時候常常在想,如果有天自己患上老人癡呆真好,可以把自己喜歡的書和電影重新再看,感受初次接觸這些經典時的喜悅和驚嘆。但原來腦退化到一個程度,會連文字也變得陌生的。那套「十大珍藏」不久便塵封在書架上。
或許因為這個緣故,對衛斯理小說起了跟兒時不同的感受,少了批判、多了欣賞,連一向嫌不夠精緻講究的文筆,也覺流暢易讀、自成一家,個別如《老貓》中那一段貓狗大戰的場面,其驚心動魄之處,既精彩、亦經典。
據說倪先生能每小時寫四千字以上,速度極快而有這樣的文字水準,實不可思議。香港的流行文化,從小說、飲食到電影,講求的都是「快、靚、正」,就像茶餐廳的一杯奶茶、一碟乾炒牛河,滋味可以不亞於米芝蓮星級西餐廳。流水作業式的生產卻能做到難以忘懷的成果,當中表現的,正是七、八十年代的「獅子山下精神」。這精神趨向實際而不務「高檔」,於拼搏肯捱、身手敏捷之餘,亦能於有限的資源中擅於靈活變通。結合起來,就是幻想力和創造力的根源。
衛斯理系列雖然糟粕不少,但其精華卻足以令人嘖嘖稱奇。如今看荷李活的電影,不時覺得衛斯理的手影處處。今年初的《外星生命》(Life),便隱約見到《蜂雲》的影子。更具體的例子是《謊島叛變》(The Island),與小說《後備》同樣說機構為巨富之人複製軀體以延續生命,但倪匡的構想則早了四分一世紀。衛斯理的代表作《尋夢》,故事意念不但見於港產片《再生人》,亦見於荷李活的《再世驚情》(Dead Again)。但最令我意外的,是《玩具》中描述未來世界的電腦和機械人統治世界,弄走地球上的氧氣以滅絕大部分生命,其動力則來自源源不絕的太陽能;《廿二世紀殺人網路》(The Matrix),故事背景跟《玩具》如出一轍,卻比小說遲了二十年。電影的動畫外傳Animatrix,甚至提到人類為了與機械人抗衡,以納米裝置將天空遮得漆黑一片,隔絕機械人的太陽能源。
有甚麼樣的讀者觀眾,才有甚麼樣的小說電影。因此,流行文化像探熱針一樣,準確反映着一個地方的某些「核心價值」。衛斯理既代表着那個年代的靈活拼搏,也反映了港人異想天開的想像力。如今看書的人不多、寫書的人更少,電影、電視製作都北望神州,連商店和茶餐廳也以招呼自由行旅客為務。香港還剩下多少自己的流行文化?
對於昔日的香港,就像家母於書展見到衛斯理珍藏本,是打從心底發出來的一份親切歡悅,但不知還有多久也會像她當天那份久違的記憶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