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無識便是德 - 馮睎乾

「才子」無識便是德 - 馮睎乾

《東邪西毒》的歐陽鋒說:「一個連鞋子也沒有的刀客,你們會相信嗎?」缺乏常識的意見領袖,好比沒穿鞋的刀客,我沒信心。
向來認為意見領袖該品格高,學識好。時代精神,最能從輿論首領的質素反映出來。百年前大時代,領導輿論的是章太炎、魯迅、蔡元培等,即使也有朝秦暮楚的劉師培,但不管他品行如何卑劣,至少有真才實學。反觀今日香港,只要像「才子」(Veterator)陶傑先生般喜歡「點火」(見〈Me Too威過包青天〉),似乎誰也能當「意見領袖」(Circulator)。
我不屑鬼鬼祟祟諷刺別人,既然批評,必指名道姓。現在略談陶先生的常識。我在《蘋果日報》寫專欄前,已十多年沒看其文,只記得當年看《明報》專欄,很驚訝他總把「understatement」如此尋常的字,誤譯成「潛台詞」。朋友偶然笑他拋錯書包,荒誕如「達爾文的《相對論》」(見〈學問五階〉),我聳聳肩就算了,反正荷馬也打盹。可是寫專欄後,本着敬業精神,我連何執葉屈婦人也冒死拜讀,何況同文陶先生?
有時陶先生錯得太觸目驚心,我憑記憶也能數出來(現在筆之於書,當然已盡責地查了原文),隨便舉兩個例。一,他解柳亞子詩「說項依劉我大難」,以為柳亞子自居項羽,毛澤東比喻劉邦(見〈牢騷太盛〉),殊不知「說項」本指項斯,「依劉」實為劉表,即使解作項羽劉邦,「說項」也只能比喻「游說蔣介石」。二,他引「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一再張冠李戴,把孔子語當成孟子(見〈高等人讀歷史〉等)。以上皆是文學常識。
對陶先生的錯誤,我沒採取「零容忍」態度,因為很多人說,看陶傑是看觀點,不是求知識。但問題是:連常識也欠奉,觀點居然可靠?知也無涯,任何人總會在某領域缺乏常識,沒常識不要緊,保持沉默就好。但假如你公開評論某事,又一輩子標榜自己有「常識邏輯」,那麼你對於正在談論的事,也該有最基本的常識吧?對專欄作家有此要求,亦是常識吧?很不幸,常識非必然。
上月初陶先生在〈要包容,不要包頭〉說,「美國新澤西,一個錫克族的美國印裔公民競選市長」,由於按習俗包頭,「被當地人指為伊斯蘭國恐怖份子」。陶先生因此質疑:「既然已經入籍歸化美國,為什麼還要遵循自己的頭巾習俗?」全文自是老調重彈,講什麼大愛包容也有限度。這錫克教徒在作者筆下,簡直是個剛從印度移民美國的鄉下佬,冥頑不靈,呆頭呆腦,被歧視也活該。若屬實,作者觀點也說得通,可惜不是。那錫克教徒叫Ravinder Bhalla,畢業於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在美國土生土長,故不必「入籍歸化美國」。最詭異的是,陶先生鴻文刊出後翌日,這位「伊斯蘭國恐怖份子」就成功當選市長了。
誰在美國當市長,無關痛癢,陶先生有自由寫小說,但抑鬱症就不該拿來說笑。陶先生說抑鬱症「應該是中產階級的都市病」,「越來越多的人衣食無憂,家境寬裕,中產專業,從未經歷戰亂,卻診斷為抑鬱症」(見〈抑鬱症、你,和我〉),論調跟我最近批評的施永青如出一轍。什麼是「中產階級的都市病」?西方也有很多施永青,早把抑鬱症形容為「a disease of the bourgeoisie」,但這看法有科學上的證據嗎?有邏輯嗎?統統沒有。陶先生抨擊「Me Too」,卻引入「中產階級都市病」這種西方低端文化的冒牌貨,有強姦中文之嫌。
以上所舉例子只是冰山一角,陶先生知自己犯錯纍纍,卻反智地強辯:「依家上網咁方便,Google吓就查到正確資料啦。我啲文就係資料偶爾錯吓,啲讀者就知我引經據典援引史實全靠人腦記憶,咁先顯得我真係有料嘛。」(見徐緣〈負評的可愛〉)土豪有錢就是任性,陶先生則有「才」就是任性。但留意:他的資料不是「偶爾」錯,是經常錯,觀點更往往大錯特錯。不溫習而得高分,只是天才;但不溫習而不合格,仍能自鳴得意,你就是「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