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色蒼茫,高樓下遠邈的燈影撲溯迷離,杳無我所思見。眼前霧氣飄浮的窗外,驀現當年影象,幻幻然復回那當年的當年。
那年秋天,和你去芝加哥,途經三藩市。酒店門前昂首,迎來微微夜雨。碎步匆匆,我們穿過於仁廣塲。
趕至電影院,方才醒覺距放映時間尚早。你不願在放映中途看半齣「凶眼」。我同意轉頭再作打算。是那綽綽有餘的辰光,那流瀉雨地的燈色,令我瀟灑。想喝一點甚麼又想吃一點甚麼。你說這感覺不可思議,說不明白臨結婚哪來空虛。為之氣結我轉身,把你拋在後頭。
迎面來的風催我往對街小喫店。店內玻璃櫃上面,擺放着任人淺嚐的希臘甜酥餅。還是那老東家吧?休怪我咀嚵,很想再沾從前滋味,又或者只瞧兩眼吧。正要回頭跟你說,你已到身後,拉住我往前邁步,說不喜歡三藩市的風,又笑言芝加哥的嚴冬可能令你卻步。
暗示甚麼?要做逃兵?有cold feet?
交通燈下我駐足,要過馬路,要和你講句甚麼,可又覺語塞。
「紅燈!」
你突然揚聲,朝我豁蕩一笑。那笑在陰霾的今日仍見清朗。此刻,落地玻璃前我見當年街上夜色映照,見你昂然笑着引領我進道旁小書店。
甫進門,你當即瞥見牆側書架上的攝影冊。書未拿下未看內頁,單瞧書脊上名字你已眼眸明亮。此刻獨守窗畔我驀然醒覺,這攝影冊從那書架移置咱們家書架,一耽三十多個年頭。回想那些年,我倆着實不知時日飛快過。
記得麼,看完電影,你拉我到隣近的 Coffee Cantatas。雖說是隣近。還得走上小斜坡。你沿途細數六十年代末期,那市長為振興三藩市的旅遊,大開門戶讓人拍電影。在這兒拍攝的兩部警匪片Bullitt 和 Dirty Harry 都在那咖啡店取景呢。你說,彷彿有份兒在那裏面開槍。
不管是哪塲戲,我無絲毫印象。但見面前雨停,驀地想起唐人街就在附近。我遂轉身和你說:餓呢,要找個小館吃鴨腿麵。結果還是Coffee Cantata。在那隨意讓辰光荏苒的舒適角落,你只顧細賞先前自書店購買的攝影冊。Leni Riefenstahl的才華,直教人將昔才看的「凶眼」拋諸腦後。你就那麼樣,含住煙斗含住笑,翻看一頁又一頁。
咖啡漸冷我也幾乎被你忘懷。放下杯你問我笑甚麼想甚麼。我連有沒有笑都沒法記起。你大概也忘記吧。那當下一切,到而今已彷彿迷濛。又是否已迷濛。
是那兩年後的八月,重臨Coffee Cantatas。譚家明執意待店家打烊之後方才挑燈,安排不妥善他決不讓男女主角背窗演戲。這戲的故事挖自你買攝影冊的書坊書堆。如私語的對白中沒有你和我。音樂也不是巴哈的“咖啡清唱劇”。
遠坐鏡頭不到的角落我靜瞧,但覺移燈換凳的動靜儘帶幾分無奈。無奈靜待燈下一切就緒,導演高喝一聲,分秒隨即寂然。
背窗的男女眼神默默。路上車燈悶聲抹過窗紗,一盞盞含帶莫名憂戚,啞然消失在窗框邊沿。良晌之後,猶如幽靈奄奄至,又來一車不明不白的迷光,幽幽抹窗紗靜抹窗紗……
對角暗黑中,光線微弱不到的小枱面上,倒置的木椅令我落寞想家。
暗角中,我見遠牀被窩。如磁的夜黑磁吸我思,柔柔探手,我暗試窩暖,尋望可洞悉你想我的意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