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菜單(下) - 李歐梵

母親的菜單(下) - 李歐梵

母親出生在江蘇淮陰的一個小康家庭,受的是新式教育,到南京考取中央大學的音樂系,主修聲樂,名列前茅,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五四」新女性。父親是她的同學,當年用法國拉馬丁的浪漫詩句打動了她,最後和她結婚。然後她就隨父親到河南教書了。抗戰八年,全家到處流浪,母親不但相夫教子,而且在學校擔任女生導師,率領學生的合唱團到附近各地演唱抗戰歌曲,激勵民心。有時她累得被學生抬回家。我兒時吃的菜,大多都不是母親做的,而是奶媽,因為母親是職業婦女,身擔重任。然而她仍然照顧我和妹妹。我僅有的食物記憶都和母親有關,例如有一次她帶我到菜場,買一個燒餅夾肉給我吃。抗戰勝利後,母親為了家庭生計,一個人到南京去教書,那時我已經懂事了,看到母親的職業婦女的形象,感到一份驕傲。
也許,這個形象一直縈繞在我的心中,甚至不時作祟。每次看到母親沒有主見的樣子,就會下意識地想到幼年的印象。在臺灣的漫長歲月裏,母親其實也盡了職業婦女的責任,在中學教音樂,後來又到其他學校兼課,又買了一架鋼琴,在家裏教私人學生,貼補家用。然而,不知不覺之間,她的角色轉換了:從職業婦女變成了家庭主婦。在她退休後的歲月裏,連私人學生也少了。每天賦閑在家,處理家務變成了她的全職,當然也包括開功能表。這個角色的轉換,使得她顧不得自我,也不尋求生活的意義,只是盡一份責任。在她蝸居美國的晚年,有時候我和妹妹請她回憶當年,她會開心的談一段往事,後來連這個興致也減少了。她的心靈似乎也逐漸萎縮,藏在她虛弱的軀殼之中。在美國,她連主婦的角色也交給妹妹了。妹妹一家人對她極好,照顧得無微不至,但她似乎仍覺得「寄人籬下」,因為她心裏想住到兒子家裏,而這個兒子偏偏不成家。她渴望晚年可以享受到這一點點孝道,而作為兒子的我卻不懂得體會親心。
如今我和子玉過我們的平常日子,三餐都是子玉打理,我只有感激的份兒,真是哪裏修來的福氣!最近子玉受到情緒的打擾,我怕她的憂鬱症舊病復發,也開始反省自己的不周。男人──特別是自命為讀書人的男人──最缺乏的就是一種敏感,對自己的妻子/情人/女友的敏感。我從子玉想到我的母親。子玉常說:她自己在美國多年,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家庭主婦,想不到回到香港,和前夫離婚後,竟然找不到她的自我認同。和我這個「書蟲」結婚後,似乎又回到家庭主婦的角色,而且有時還要扮演母親,因為人到老年,往往返老還童,子玉有時把我像孩子一樣的照顧,即使三餐再簡單,生活再正常,她的心理壓力也不會減低。母親當年何嘗沒有壓力,不過她從來沒有表達出來,只是尷尬的微笑,好像又做錯了事,不好意思。我如今回想起來,覺得罪孽深重。因此我鼓勵子玉把心裏的話都說出來,讓我這個遲鈍的男人得到一點佛家所謂的「漸悟」,原來人生就是一個漫長的漸悟的過程。
我把這篇小文獻給母親在天之靈,也表達我對她遲來的懺悔。也感謝子玉在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的提示,因為每一點每一滴都代表了她的愛心。所以如今我吃甚麼菜,都很開心。
(註: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