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方召麐醮染焦墨練習書法,卻是用隨意的筆觸勾畫巉岩的輪廓,再用青藍色彩複染,山嵐瘴氣都像牆壁般挺拔起來。有如過紅海的摩西,她再把懸崖峭壁往兩旁一推,騰出一條羊腸小徑,蜿蜒向天。山路崎嶇,行客卻怡然自得。分明是傳統北宋山水畫的格局,她倒巧妙地插入現代的景致,散佈在經典山水畫裏風雨飄搖的涼亭,她用貼有「福」字和「太平」字樣揮春的窯洞民居取代,嚴峻中自有一份祥和。方召麐的風格發展到一九九零年代,已經我手畫我意,膽大心細屢行險着。一九八八年的《大青綠》,就預告這條路向。我踏進亞洲協會香港中心的麥禮賢夫人藝術館,參觀《道無盡:方召麐水墨藝術展》,畫幅從天花板瀉下,直逼地板,有如黃河之水天上來,耳際響起澎湃的瀑布聲。卷軸足有十四呎長,需要另築平台承接,似象拔在池邊汲水,銅牆鐵壁頓時顯得柔軟。
方召麐的技巧引人入勝,更令我動容,是她對本源的執着,銘刻於心。嶺南派氣韻生動的畫風就令方召麐過目不忘,她師承趙少昂,學懂用白粉加工,增強繪物的立體感。一九五三年的《玉蘭八哥圖》,本來是傳統的花鳥畫,她用白粉描畫玉蘭,畫面頓時顯得魔幻,再看一樹橫枝,是輕描的數筆,八哥似乎棲息在空氣間。方召麐引用清代玄燁的《玉蘭》詩:「試比群芳真皎潔,冰心一片曉風開。」故意隱去前兩句:「瓊姿本自江南種,移向春光上苑栽。」存心用玉蘭暗喻故鄉江南,鄉愁更是欲蓋彌彰。
跨過門檻又是另一個紀元,她遍遊中國的名山大川,視野已經開闊,一九八八年的一幅紙本採墨取名《黃河》,重心點卻是水之湄一座巍峨的山,方召麐巧妙地在巔峰上用白粉勾畫遠山,眨眼像過眼浮雲,也可以說是魑魅魍魎,原來寫實巍峨的空間,驟然感染到虛妄詭異的色彩,隔着悠悠歲月,向嶺南畫派致意。
教益何止得自一家,早在出生地無錫,方召麐已經跟從錢松喦與陳舊村摸透傳統畫技,嶺南門派提供另一局面。一九七零年在美國加州卡密爾,最令她難忘,有機會隨侍張大千,獲益匪淺,學問就是不論年齡性別,只講究投緣。辭別恩師十年,仍覺依依。一九八二年繪就的《違教十年有懷老老師》,盡顯思念之情。畫面割裂成五個孤立的小島,山石似癩痢頭,就靠蜿蜒流動的江水洗滌,畫下方的孤島有持杖老人與稚趣孩童,寄託師徒情懷,上有兩人背着觀眾,身體語言流露不捨之情。憑畫寄意,方召麐再度追本窮源。
這幅畫其中一處題款是:「作畫如寫文,須將自己感情注入其中,方可以談創作之道,技巧為次要問題也。」當時算是自勉,過後思量,倒像哀慟的前奏曲。再過一年,張大千病危,方召麐完成《以寄哀思》,追憶大師,在山石的空白處抒發胸懷,八三年四月十七日至廿八日,寫下九處題款,自問人對生死無從操縱,常念在卡密爾侍候大師的一年,近來荒廢畫業,決定努力追補。大師撒手塵寰,未能及時送喪,惟有在遺像前遙寄哀思。追悼過後,又反芻大師的訓誨。張大千對藝術有獨特的見解,強調畫家成功在於努力,不信學校教育,要畫出成績全靠自修。追溯一九五三年,初拜大師門下,想起大師賜贈對聯,深覺繪畫一如攀高山再步下,最後用張大千八言聯作結:「款竹誰家盟鷗某水,看花南陌命酒西樓。」似乎提醒大家,張大千除了把潑墨潑彩玩弄於指掌之間,更可以把文字當蝦兵蟹將從容調度。十多天內,方召麐多思多想多淒酸,感情起伏跌宕,用文字紀錄,有如譜奏悲愴交響樂。《以寄哀思》的畫面結構有點像《大青綠》,巉岩峭壁聳立一如屏風,方召麐在上面寫字,就像勤念大悲咒,超度亡靈,書法取締傳統的勾皴點染,密密麻麻,看得人喘不過氣,她又會在山石當中闢出一條新路,畫兩個苦行僧,讓繃緊的畫面稍為舒放。
方召麐經過前輩的啟迪,並沒有擺出老大姐的姿勢,明白到創作的基本就是承先啟後。一九九七年她與同鄉丁雄泉合作的《以畫法寫樹及人物》就是好明證,她先在紙上打草稿,再讓丁雄泉着色,未必呈現抽象表現主義的純粹感情交流,卻帶着波普藝術的跳脫,桃紅柳綠本來依循縱橫的線條,來到畫幅上方,擺離線路自有方向,把紙本採墨帶進另一個境界。
作者:惟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