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我很少懷念過她,甚至在自己的文章中也很少提到她。這非但不孝,而且有點反常。也許是因為父親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太重要了。直到最近,不知何故,我突然想起母親來。回憶中的母親,是一個脾氣祥和但個性優柔寡斷的女人,事事聽憑父親作主,甚至於芝麻蒜皮的小事,也要聽父親的意見,例如每天二餐(早餐父親在外面小攤吃,往往在晨跑之後)的菜單。
全家遷到臺灣十年之後,生活逐漸穩定下來。未幾我和妹妹分別出國,留下兩老在家。他們僱了一個幫傭的太太,每天為他們買菜洗衣打掃,作半天工。因此,前一天晚上,母親必煞費苦心,計劃第二天的菜單,計劃好了,寫在一張紙條上,第二天清早傭人就可以照單買菜了。這是我後來從美國返家省親時父親告訴我的,而且頗有怨氣。我在家住了幾天,每天晚上母親經營菜單的時間更長了:兒子好不容易從美國回來,應該多做點好吃的,最好是他在美國吃不到的菜,增加營養……這幾乎是母親每天晚上寫菜單時的口頭禪。於是,她就問我,再問父親:明天吃什麼?
他們二老平時每餐大概是兩菜一湯;我回來了,變成四菜一湯。每天還要變花樣,譬如黃豆芽豆腐湯雖然很夠營養,但吃幾次我就膩了,換個什麼湯呢?配四樣菜更麻煩,至少每天每餐要換兩樣菜,否則兒子又要抱怨了。母親猶豫不決,父親和我根本不大理會,以為這是她作為家庭主婦份內的責任。父親常年累月聽母親嘮叨菜單的事,大概不耐煩了,就會大吼一聲:隨便啦,吃什麼都無所謂!我也隨聲附和。有時候乾脆說:明天我有朋友請客,不在家吃飯。母親就問:午餐還是晚餐?於是我心裏也煩了,以為她在干涉我的私事。我至今還記得母親尷尬的笑容,但當年回家吃的是什麼菜,我卻一樣也記不得。
半個多世紀以後,我想到這件瑣事,突然感到對母親歉疚萬分。我當年對他的這種態度,是我一生最對不起她的罪過。
不少男人有「戀母情結」,連「恨母」也是情結的一面。而我呢?對母親卻只有冷漠。我自以為母親應該有她的主見和「主體性」,不要事事聽從父親。這是多年來我在美國潛移默化得來的尊重女權的「核心價值」之一。所以我抱怨母親的保守,她的個性和父親的豁達恰好相反,仿佛連菜單這類小事也放不開。然而,我從來沒有想到,我的前半生是誰煮飯給我吃的?有時候有幫傭,但大多還是母親下廚。父親只有在母親患了骨結核躺在石膏床的那一年才做起家務。這麼多年,母親為我作的菜,難道我一樣也記不得嗎?
於是我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來幾樣:除了黃豆芽豆腐湯以外,還有梅乾菜燒肉,涼拌小黃瓜,蒸雞蛋(上面加醋),豆腐乾炒牛肉,紅燒蹄膀。其他當然還有幾樣,都是小菜,而紅燒蹄膀乃我的至愛,至今還是如此。母親煮的菜,算是江南味道,但內中也摻合了父親的北方口味。經過母親常年的訓練,我從不挑嘴,什麼都吃,就是對魚沒有大興趣,父親也是如此。母親是江蘇人,當然喜歡吃魚,有時候飯桌上也有清蒸魚或紅燒魚,但父親和我都是「虛晃幾招」就吃別的菜了。由於多年逃難的貧困經歷,母親時常對我們說:吃菜不能剩,要感恩,因為世界上還有千千萬萬的窮人吃不飽。
走筆至此,不禁感到一陣心酸,為什麼這些和母親相關的食物記憶,在我的腦海中如此單薄,幾乎只剩下輪廓,而沒有細節,如果這是一篇小說,一定不會打動讀者。然而,我的心還是被歉疚打得七上八下,母親多年來任勞任怨,是怎麼承受的?她和父親晚年在臺灣過的「平常日子」又是怎麼過的?除了開菜單以外,還有什麼值得回味的東西?
父親過世後,母親做了一個斬釘截鐵的決定,堅持移民美國,身體再虛弱,也要來和我們同住。這個重擔,就落在妹妹全家身上了。因為我還是單身,每天為事業繁忙,只有暑假時接母親到我家裏住一個月。因為她身體逐漸虛弱,我還得為她做飯,於是,終於輪到我問她:今天想吃什麼了。母親往往不表示意見,但我做好菜端上桌的時候,她會吃了一口,就小聲地說:以後還是少放點鹽,對身體好。或者說:昨天晚上睡的不好,可能是吃菜吃多了一點,裏面有味精……我當然不耐煩了,甚至為了滿足不了她的願望而大發脾氣。
我從來沒有想過母親當年的內心生活是什麼樣子。法國小說家福祿貝爾曾經說過一句名言:「包華麗夫人就是我!」, 一個男性作家能進入一個虛構的女性心, 這才是真正的同情;托爾斯泰寫《安娜卡列妮娜》何嘗不也是如此?而我呢?非但沒有進入母親的內心,而且從來沒有為她設身處地想過一回。如今他過世也有十多年了,我開始回顧她的一生。
(註:本欄每周由不同作者執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