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佔領的白雙全:縫合與療傷 - 鄧小樺

後佔領的白雙全:縫合與療傷 - 鄧小樺

那些許多人所共同經歷過的社會重大事件,如果不被官方歷史承認,又如何留下它們的痕跡?就佔領及其後的連串社會衝突事件而言,目前最勇於去盛載它們的,是藝術。現在石硤尾的賽馬會創意藝術中心,就正有「13+3」攝影展覽舉辦,念記那些為了讓我們的社會變得更好而承擔罪責入獄的良心犯。而日前與友人去看了白雙全在parasite展出的一系列作品,完全是一段佔領後的心路歷程,感到被深深觸動。
藝術家白雙全以創意、小巧的概念藝術作品著稱,幽默清新,揚名國際。而他自言,在佔領後,整個人曾失去動力,頹喪、鬱悶、憤怒,在家裏厭惡這世界。我想這應該也是許多人的共同感受:一場宏大的運動受挫敗,而後的分裂令人徹底迷惘,無法重新回到這複雜的世界。
去法院聽審,是許多人對行動者與運動領袖表示支持的方式;我曾經因為經歷不公,而討厭這個地方。但白雙全卻在那裏找到了一個迥異的,他感到自己所隸屬於的空間──法院是寧靜的,一般只有一把聲音說話,讓人精神可以集中,橫列的長椅也呼應白雙全長年的基督教會經驗。於是白雙全時常去法院聽審,一邊以潦草難辨的字跡在小筆記本上紀錄聽審引發的想法,一邊以所謂「自動繪畫」(automatic drawing)的方式,畫出自己的潛意識。我想那過程類似於夢境的洗牌效應,把日間清醒意識中不得不殘留的一些畫面、視覺元素,重新組合──白雙全比喻為扶乩的過程(他既是乩童又是解說的廟祝),有些東西透過他的心與手來顯現。那裏面有「以胸襲警」的吳麗英流血長長的鼻子,也有黃台仰年初一旺角深宵站在貨van頂上的身影等等。(我問白雙全為何展中沒有東北事件的人們,白坦承說,東北中的抗爭者很和平,但他自己會被存有暴力之事物觸發創作;而且他個人可以參與進東北的在地日常抗爭活動,和衝突事件中只能旁觀的狀態很不同。我想,這種感官和對距離的反感,其實很接近一般巿民;而白雙全則是在一般的角度出發,走到很深的地方。)
我們一邊看,白雙全一邊解說。這些潛意識的圖案裏,有事件的象徵性符號,也加入了基督教聖經的符號系統,如〈基督的新婦〉中有新婦的婚紗,與男性的身體性徵;潛意識圖案被化為圖騰般的壁畫,以及牆紙般的裝飾圖案等等,又那麼裝飾性,且有隨手可棄的輕盈傾向。展覽中各物的輕與重互相合奏、加強,外在與內在融合而創造出新的表達。這種種意義,外人未必能完全看得懂,而正正是需要在白雙全個人既熟練、又有點興之所至的聯繫解說中,某種個人內在的政治空間,被完整、細密地建構出來。我感到深沉的觸動,看到社會事件、鮮血與憤怒、陰謀與撕裂等等,在藝術家所代表的弱小個體心靈中留下的痕跡(這些則是任何人都能在深重的筆劃中感受到的),那麼巨大而不可消化的創傷,原來必須經歷內在化的過程,而且往往在傾吐時需要訴諸神秘、天理。而藝術會超越「皇天擊殺」之類的民俗迷信層次。白雙全把旺角街道上被掘起的磚等等,稱為聖物,他以「犧牲」(sacrifice)去形容為抗爭而受傷及受罪的人們。
在法院中,白雙全不單是沉浸在個人的療傷,而且也同時面對着矛盾的兩方,因為法院是兩方證據交鋒之地,徹底相反的意識型態呈尖銳對立。我看白雙全也因為吸收了這些理性的部分,而變得目光清明。我記得當年我在旺角佔領區清晨睡醒,到登打士街一間茶餐廳吃早餐,裏面所有人都比我老,並且在罵佔領。我那時強烈地感受到,我們的社會的確存在深層的分裂,如果要改變它,首先要面對這種分裂,與矛盾共處,領受這社會裏存在與我徹底相反的人,都還要為這社會着力耕耘。我在茶餐廳中的領悟,不知與白雙全在法院的領悟是否相通。怒罵港豬而且為了有人不覺醒而負氣失望的階段終會被超越,陳冠中說過,能處理矛盾是一個人成熟的標誌。
佔領所造成的斷裂,不單是不同陣營之間的斷裂,還有因政治判斷不同而造成的陣營內部斷裂,但還有,一個所謂「覺醒者」自身與過去自己的斷裂。個人認為,如果只強調「覺醒之後是全新的人」,而不能夠與過去的自己縫合,是無法成熟而後重新出發;但也不能單單放棄覺醒而縮回過去的comfort zone。而白雙全這次,則是以內在的方式,以及基督教的符號系統,將內在與外在縫合,過去與當下縫合,找到了自己的創作與表述方式,一個能夠面對他者的自己的空間,一次情感與認識的辯證。他肯定也曾為站出來表態,而失去許多外在的東西。但有什麼,能比找到自己的空間,找到力量面對他者與矛盾,更為寶貴呢?藝術實踐,也是神聖的見證。
觀展的觸動,不止是對於共同關心的時事之共鳴,且是因為目擊藝術的縫合與辯證之突破的感動,對創作之力量的感動──原來可以做到這樣。感到自己被提升,感到心的層次被打開。香港的反抗力量還是否能同步?公民社會需要重新摸索,而我們因為看了藝術展,心的層次被打開,交流順利好多。藝術是有神聖的力量,助我們走過幽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