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本丁尼生袖珍詩集是紅字文庫版(Red Letter Library Edition),一九○五年第四次印刷,每頁眉題印紅字,收丁尼生四十五首詩,出名的幾乎都在。一九七五年夏季我在倫敦大英博物館附近舊書店找到,很高興。三十四年後英國Jonkers舊書商又替我找到了一本,換了裝扮,Cedric Chivers犢皮彩繪裝幀封面,也高興。丁尼生的詩鋪排精緻,音韻悅耳,易讀易記,消閒娛情,最是良伴。英倫故交愛梅祖傳丁尼生作品一大堆,全是初版,大半做了皮匣子保存,說太老太舊太脆弱,怕書頁脫落散失。愛梅姓弗萊徹(Fletcher),她說英國詹姆斯一世時期劇作家約翰.弗萊徹跟他們不是一家人,名氣那麼大,跟博蒙特(Francis Beaumont)合寫十多部劇本的名家。愛梅說製弓箭的匠人英文叫fletcher,聽爺爺說他們家上百年前真的是銅匠鐵匠弓箭匠,到了爺爺那一代才改了老本行,有的經商,有的做牧師,有的當老師:「我叔祖在英格蘭林肯郡當中學老師,那是丁尼生的故鄉。」她說叔祖叫盧克,一生沉迷丁尼生詩作,班上一個學生的母親守寡,長得素麗,也迷丁尼生,兩人交往頻仍,互生情愫,不幸婦人染了絕症亡故,那個學生去了蘇格蘭投靠親戚。盧克萬念俱灰,辭了教席去了非洲, 不知所終,留下這堆丁尼生傳給弗萊徹後人。愛梅找出一大叠手寫文稿給我看,說是盧克寫的,沒有署名,寫維多利亞王朝與丁尼生吟詠生涯,文尾錄丁尼生一八五一年三月寫的那首〈致女王〉(To the Queen)。
二
維多利亞女王一八三七年登基,一九○一年逝世,統治英國六十四年,佔了十九世紀四分之三歲月。在她治下,英國向外擴張,遠近拓殖,開發工業,成就了西方文明的重心從巴黎移向倫敦的盛事,國運昌隆,繁華煊赫,傲視寰宇。英國是最早實行工業化的國家。論民生,勤儉的美德一旦化入工商行為,不難發揮英人節制(temperance)、勤快(industry)、正直(integrity)、儉省(frugality)、自恃(self-reliance)和克己(self-restraint)的教養。論政局,英國一八五三到一八五六年捲入克里米亞戰爭,既有輕騎隊執行錯誤軍令衝鋒陣亡其役,更有女護士南丁格爾改善傷病護理其人。一八五七年英軍鎮壓印度土著軍隊叛變,印度遂成英王直轄領土。同年,英國在中國發動鴉片戰爭,悍然從事國際暴行,成了維多利亞王朝可恥之舉措。一八五九年,英國博物學家達爾文巨著《物種起源》問世,物競天擇學說推翻人與自然以及宗教與道德的傳統觀念,造物者之存廢與價值觀之破立衝擊學術與文藝的固有理念。這個時期,英國作家的作品或多或少流露惶惑之思。金斯利(Charles Kingsley)說,家庭結構因為宗教思維的變化產生流離現象,他擔心青年男女背離父母,自相疏遠,倒向羅馬,趨向唯物,甚至皈依既非基督也非哲學的唯靈之論(spiritualism)。時移事殊,維多利亞女王老了,鐵血宰相俾斯麥領導的德國崛起,軍事上貿易上處處威脅英國。美國內戰結束之後國勢也強壯,跟英國競爭的能力與日俱增。英國國內工人階級勢力高張,部分工人有了投票權,政府施政多受牽制,進退失據,政經棋局也就更難操控了。丁尼生《阿瑟之死》詩裏寫阿瑟臨終告誡屬下的話,說新舊更替,上帝意旨,因勢利導,挽了狂瀾,不然再好的習俗也會毀了天下:
"The old order changeth, yielding place to new,
And God fulfills himself in many ways,
Lest one good custom should corrupt the world."
三
一八五○年是丁尼生轉運之年:名詩《悼念》(In Memoriam)出版大紅;繼大詩家華兹華斯奉派為桂冠詩人;貧困中和艾米麗相戀十四年的情緣如願成婚;詩作版稅年收一萬英鎊,鄉間購置別墅,安享清福。這步運程走了好幾十年走到一八八四年丁尼生封為男爵,作品從此署名Alfred Lord Tennyson。詩人的爺爺是大地主,富甲一方,詩人的父親是長子,只因次子繼承家產,父親轉任牧師。詩人有十二個兄弟姐妹,他排行第四,幼承家教,詩文俱佳,我買的第一本丁尼生詩集是一八二七年他十八歲那年和兄長合刊的《棠棣吟草》(Poems by Two Brothers)。翌年他入劍橋,與「使徒社」(Apostles)同學交往,跟哈勒姆(Arthur Henry Hallam)尤其深交,同遊西班牙,妹妹還跟哈勒姆訂了婚。一八三三年哈勒姆在維也納中風逝世,丁尼生大慟,寫系列輓詩,費時十七年,結集為名作《悼念》,連維多利亞女王都讚賞不置,數度召見。為了紀念亡友,詩人次子取名哈勒姆。愛梅常說丁尼生老家多災多難,父親酗酒暴斃,兄長有的進瘋人院,有的抽鴉片,只有這位桂冠詩人否極泰來,得享高壽,一八九二年八十三歲逝世,下葬西敏寺,一八九七年次子哈勒姆為他寫的傳記出版。愛梅偏愛丁尼生長詩《磨坊主之女》(The Miller's Daughter),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終成美眷,一生幸福,詩中情話,代代傳誦,人人都想做她耳垂下晃悠的寶石("That I would be the Jewel that trembles at her ear"),做她繫柳腰的裙帶("And I would be the girdle about her dainty dainty waist"),做她起伏酥胸上的項鏈(And I would be the necklace, and all day long to fall and rise upon her balmy bosom")。梁實秋先生說這些意象很像陶淵明〈閑情賦〉裏的十願:「願接膝以交言」,「願在衣而為領」,「願在裳而為帶」,「願在髮而為澤」,「願在眉而為黛」,「願在莞而為席」,「願在絲而為履」,「願在晝而為影」,「願在夜而為燭」,「願在竹而為扇」,「願在木而為桐」:「可見人性無分中外古今,人同此心」,梁先生說。
四
丁尼生詩作浩瀚,根據瑪洛利《阿瑟之死》改編改寫的鉅作我喜歡《昆尼維爾》(Guinevere),這位王后敗壞朝綱,玷污家風,出家為尼,誠心贖罪,阿瑟饒恕,閉關亡故。我向來偏愛的是那首《沙洛特仕女》(The Lady of Shalott),寫島上這位仕女隱居織錦,靠魔鏡窺視萬象,一見鏡中阿瑟王的武士蘭斯洛特躍馬而過,她意亂情迷,乘舟唱吟,越唱越弱,到了卡末洛特香消玉殞。全詩氣氛古典,鬼氣森森,倫敦泰特美術館J.W. Waterhouse那幅同名油畫畫出了詩意,牛津語錄辭典(Oxford Dictionary of Quotations)縮小做了封面,二○○八年我六十六歲愛梅寄來一部賀我生辰。行文至此,忽得台北陳逸華寄來齊邦媛先生簽名送我的新書《一生中的一天》,齊先生寫了上下款和日期之後加了九個字:「手指漸僵的九十四歲」。我先讀了書中下半部收錄的日記,讀到二○○八年十月十日,友人帶齊先生去海邊看落日,海濤拍岸的衝激(break)令齊先生心中響起丁尼生的名詩〈Break, Break, Break!〉。那首詩很短,四節十六行,寫海邊無常之思,無住之悟,齊先生引錄原文第一和第四節,說「在這樣一個特別衝激的日子,面對蒼茫大海,我這蒼茫的一生啊!」丁尼生的詩其實真的老了,偏偏齊先生和我這樣的舊派人常常會記起他的韻語,亦剛亦柔,疏蕩幽淡,氣脈緊密,不見牽掣,筆力所到,自成創格,今人再怎麼冷落他,那一縷香火終歸裊裊不絕,似無,似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