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說慣南洋不說東南亞,老派人懷舊,改不了。南洋兩個意思,亞洲東南部國家和地區叫南洋。另一個是指清代末年到老民國時期劃分中國沿海地區為南北兩洋區,山東以南的江蘇浙江福建和廣東各省叫南洋,江蘇以北的山東河北遼寧各省為北洋。南洋通商大臣叫南洋大臣,兩江總督兼任,管理東南沿海和長江沿岸各口岸的通商和交涉事務。我在印度尼西亞成長,十七歲回台灣讀書,中華民國僑務委員會檔案裏的紀錄是印尼僑生,台灣老一輩人口中我是南洋華僑,跟茅盾《過封鎖綫》裏用的稱謂一樣:「客人們一次一次追問,才知道他是南洋華僑。」台北一位教書的老先生告訴我說,南洋二字也讓他想起盛宣懷光緒年間在上海創立的南洋公學,電報局招商局出經費,後來改名上海商務學堂,慢慢變成了交通大學。老先生說清政府光緒年間建立北洋海軍,廣東褔建台灣上海的軍艦歸南洋大臣統轄,叫南洋水師。他說他叫我南洋華僑也想到南洋群島,也叫馬來群島,是世界上最大的群島,包括印尼一萬三千多個大小島嶼,也包括菲律賓的七千多個,馬來西亞、文萊、東帝汶列島也在內。老先生是我畢業後暫住台北小巷平房的鄰居,和藹可親,學識淵博,一邊除草種花一邊聊天他最高興。江蘇人,說是戰後去過馬來亞,在華僑中學教過書,新加坡印尼也去過,家裏還擺着幾件南洋木雕。多年後聽說老先生是國民政府派去南洋活動的特務,我至今半信半疑。
二
七十年代中期我從英國回香港度假,徐屏先生約我喝茶談天,說起他的英國友人克拉克,說他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是通訊社記者,中國香港東南亞到處採訪,會說中國話,馬來話也懂一些,六十年代初退休住在倫敦:「人很厚道,學識豐富,值得交往。」我放完假回英國帶着徐先生的禮物去拜訪克拉克先生。比徐先生形容的蒼老多了,高高瘦瘦,滿臉風霜,左腿受過槍傷,走路有點瘸,說是日軍南侵期間在馬來亞中彈,英國軍醫給他動手術治傷。克拉克國語慢慢說還說得不錯,馬來語夾着許多英語才應付得了。他說他一生喜歡釣魚,小時候住薩里郡學會許多垂釣技能,到劍橋讀書跟幾個同道還組織了釣魚黨,進了新聞界完全荒廢了,只記得二戰時期一個荷蘭朋友帶他去雅加達郊外釣過一次魚,真好玩,那時候雅加達還叫巴達維亞。我在南洋讀小學讀初中也愛釣魚,蕉鄉椰村大河小溪多,泥地裏挖出蚯蚓插進釣鈎拋到水裏不難釣到河魚。有一次跟幾個高班師兄師姐去三保廟附近捉魚,天快黑了大伙找不到一個師兄,分頭搜索,河邊樹叢中找到師兄師姐相摟親嘴,激情相愛,魚竿斜斜豎在石縫中,一條河魚咬着魚餌在水裏噼啪掙扎。克拉克先生聽我說故事大樂大笑,他說難怪沃爾頓(Izaak Walton)的《垂釣大全》要引用瑪婁(Christopher Marlowe)那首名詩名句:
"Come, live with me, and be my love,
And we will all the pleasures prove,
That valleys, groves, or hills, or fields,
Or woods, and steepy mountains yields..."
三
瑪婁這首詩《垂釣大全》(The Complete Angler)登在第七十八頁,題目改為擠奶女工之歌(The Milk-Maid's Song)。梁實秋先生翻譯過這首詩。梁先生說,瑪婁這首情詩原題〈熱情的牧羊人致他的愛人〉(The Passionate Shepherd to His Love),大約作於一五八八年左右,瑪婁死後初刊於署名作者為莎士比亞的詩集《熱烈的情人》(The Passionate Pilgrim),一五九九年初版,列為「雜調情歌」第五首,後來又見於England's Helicon,內容多出兩節。梁先生說沃爾頓引錄此詩文字也有出入,梁先生忘了一提題目也改了,標點也不同。克拉克朗誦的第一節梁先生的譯文跟得緊:
和我在一起生活,做我的愛人,
我們就會得到一切的歡欣,
丘陵、山谷、平原、田野,
以及巉巖峻嶺所能給的一切。
情愛實難。聽徐屏先生說克拉克結過兩次婚都離異,倫敦家裏有一位女士克拉克命我叫她賽麗,沒說是夫人。賽麗四十幾五十歲的樣子,兩鬢飄霜,五官秀雅,她說她為了遷就克拉克喜歡釣魚,用心讀了好幾遍《垂釣大全》,跟着克拉克到處去釣魚。她說他是個很好的老人。克拉克視我為新聞界同行,又生長在他熟悉的南洋,和我格外投合,假日還帶過我去薩里郡看他的故居。我也介紹他認識舊書商朋友威爾遜,威爾遜拿出十幾種不同版本的《垂釣大全》給他看,克拉克高興極了,說十七世紀政教傾軋,風湧雲起,這部書一出大紅,可見追求隱逸,人同此心。威爾遜說沃爾頓一生自學苦修,結交碩儒,兩次婚姻多劫多難,快五十歲了才開展文學生涯,寫了好幾部名人傳記反而遠遠不如一部《垂釣大全》那麼成功,一六五三年至今出過一百五十種版本,成了英國田園文學一株仙草:「It would sweeten a man's temper at anytime to read it,藍姆說。」這幾十年裏我陸續收進五六種皮畫裝幀的《垂釣大全》, 畫魚為主,蘇富比替我展出的那部是絕品,還有一部畫十二條魚的也很精緻,封面封底一樣,加起來二十四條。克拉克說連烽火中南洋那個帶他去釣魚的荷蘭朋友都有一部《垂釣大全》,桑科斯基做的裝幀。克拉克老了還時時憶念椰風蕉雨的南國風情。他說那個荷蘭朋友戰後一九五○年代還請他去過阿姆斯特丹敍舊,一連吃了好幾天上好的印尼菜,館子都是華僑開的,有的還是娘惹主廚。我七十年代聽克拉克指點也去阿姆斯特丹吃過,確實地道。印尼從前是荷蘭殖民地,我小時候那邊許多飲食起居都保留荷蘭風味。克拉克家裏客廳掛了一幅荷蘭畫家畫的油畫,畫巴達維亞翠綠山坡上一幢荷式洋房,白牆紅瓦,一扇一扇木製百葉窗有的敞開,有的關緊,克拉克說房子裏天花板上吊下來的大風扇一定還在慢慢旋轉,棗紅色地板磚塊絲絲沁涼:「古早的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