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等待是冷而苦,透明的,有些等待還有眼神有餘溫,暖黃的。
如果陳百強的《等》,荒寒孤零,淒淒慘慘戚戚,林憶蓮的《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卻點了一盞古燈,在蒼茫的深冬,靜靜等候一場遲來的遠春,或許渺遙,仍是情深。那管天色已黃昏,還是會經過石橋,走到渡頭張望,天涯海角非遠,守候一個永不歸來的故人。
如果《盛夏光年》驕傲銳氣得戚,她簡直狂放燃燒風流逼人,迎風衝浪,踏一地燦爛陽光,沒有更閃閃生輝的盛夏,沒有更滾滾飛揚的光年,台上的Sandy,能量澎湃,意氣豪邁:我要,我瘋,我不轉彎,舉手投足的風騷自我,雖千萬人吾招搖過市,一派「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絕對「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型到裂。
這一次Pranava演唱會的林憶蓮,是不同的。於是每一首歌,都有點不一樣。很可怕。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一個李香蘭,脆弱而婉美。我明明見過很多不同的李香蘭,很多次,明明她已被幾多人上過身?這一回,化成一個風露立中宵的身影,故園芳菲,浮世光年,要記得的不會忘記,要忘記的越是蝕骨。她的歌聲裏,見一道爬滿青苔的老牆,裂縫中長出一朵將紅未紅的絕色花,在思念的淡淡回風中,顫動,我們悸動。那百年身,輕輕的,提醒世人都是撿拾往事的人,春恨秋悲的凋零有種華麗,也無謂結果,再惱春風,還圖不到一個善終。
她一邊唱,唱到我頂唔順,情不自禁嘆了深深一口長氣,兩次。
「你我約錯鐘點,命運都改編」。千差萬錯,原以為是張愛玲式愛情,「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偏偏差錯腳,你早了半步,我晚了半分,剛巧遇不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嘆一聲:「碰上仍遇不見」。時光如水,總是無言,擦身而過深似海的辜負,她懂得了白雲的往來無常,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一首希臘悲劇式差錯腳,她唱起來像聖詩,明淨慈悲,遺世安靜地如一池素雅的蓮荷,悠悠看光陰不經意老去,普渡眾生。
她明明病了,老實說也看得出有點累,我看的是第三場,偶然流露點點沙聲,但我看見了她的六嚿腹肌:在聲帶裏,接近完美的線條,在歌藝中。當一直以來太多太多歌星藝人祇知為硬件增值,廉價販賣身材肌件,林憶蓮這些年來誠心捨易取難修煉軟件,我們都見證了她歌藝上一而再的脫胎換骨。幾多人,身材變了,容顏變了,歌和藝還停留在1.0。有人無寸進之餘不進則退,有人誤入歧途為操硬件忽略了軟件。這次她帶病上場,身體未能十足卻仍因藝高未見太大影響,其他人硬件故障早演出慘情,今次的Sandy更可怕。
忽然,我覺得她已把自己煉成一件樂器,越彈越精,由巧奪天工的工匠,變成揮灑自如的大師級。要飆高音,飆,該收,收。「匠」是唱功技巧風格之精準,「師」則見創作者對生命的感知,對天地的氣度胸襟了。
上次演唱會我寫:「如果梅艷芳是江湖夜雨一盞青燈,有時是灰飛煙滅的一道眼神,林憶蓮就是千帆過盡一泓回眸,有時是只有秋聲最好聽的一颯微風」,不止了。她今次又再度超越了自己,可以是奔向冷天的憂鬱,也可以是蝴蝶飛不過滄海。
我從沒見過如此不羈的Sandy,向張國榮致敬無心眠拒絕玩之下,重新編得不帶走一片雲彩之雞尾歌,令林憶蓮從未如此瀟灑輕佻,從未如此驕矜不羈,從眉梢中感覺到,從眼角也看得見。另一種絕代芳華。
不知Sandy發生了什麼事,演唱會完結入後台我急不及待問她,是否有了什麼醍醐灌頂的得道頓悟,我差不多原諒了《中國好聲音》定《我是歌手》之類,是否那些日子的交叉感染給了她什麼啟發觸電。沒有,當然沒有那麼戲劇。她不覺。
銳利的歲月,可以將一個骨肉豐盈的人,削成無比瘦瘠,但紅塵白浪又可以把一個人沈澱鍛造得越夜越美麗,而夜不知道。
有人把每首歌唱得疲於奔命,有人掏心掏肺,她沒有。無由來,我覺得她像Brahms的鋼琴協奏曲no.1 in D minor, op.15。她,時而從容,時而婉轉清揚,為歌受冷風吹可以,失魂落魄也尋常。你見到華麗的生命跌宕,風騷的唯我自在,意一換眼一轉,又彷彿貪戀過一夕煙火,學會過半窗寂寞,合該承擔歲月帶給我們的滄桑,換取某人偶然把自己記起。如果沒聽過,聽聽Brahms,你便會明白。
有誰可以,唱出一切情愛,都有因果,是債須還,是孽當了。
有誰可以,唱出停留是剎那,轉身是天涯。但每次轉身不必隔世,每次相逢都成永遠。
有誰可以,唱出人世間起伏過,你我隔了一道雨巷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