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說《紅樓夢》裏有「清」和「濁」兩個世界;公子小姐文藝柔情的「清」之世界,以及世態炎涼表裏不一的俗世「濁」之世界。小時候喜歡清的世界裏詩情畫意之脫俗,年紀漸長便懂得「濁」世界寫得絕好,好多人情世故機心險要可學。但以卡士來算,「清」的世界群星拱照,釵黛領軍三春妙玉寶琴岫煙還各自有秀慧無比之丫鬟;「濁」的世界裏,王熙鳳獨挑大局。
秦可卿死了要治喪,兼打理寧國府,就是鳳姐上位顯手段的時候。一般人會像王夫人那樣想:治喪大事易出錯,此前又未做過,而且本來已要打理榮國府好辛苦,少做少錯,不做不錯;而鳳姐則是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希望通過做大case而降服人──可見鳳姐在俗世中,極其不俗。而治喪一事顯了鳳姐手段,也同時是顯了作者曹雪芹的手段,顯其出身貴冑,知道禮儀規矩,能寫大場面,這與導演拍電影能駕馭群戲大場面而廣受肯定,其實是同一道理。
到得喪禮當日,曹雪芹寫喪儀禮儀場面物事有條不紊,在其中就是第一女角王熙鳳演示威風。從小我就對此段印象非常深刻,簡單來說,先於善惡判斷,就係覺得好型。現在看來,只覺曹雪芹真的喜歡這個人物,好用心寫。就人物描寫來說,電影感太強了,好像看到那鏡頭要怎麼推軌。第一把手王熙鳳,把事情料理得停停當當,合乎規矩甚至樹立規矩,經過一切凡俗的試煉,來到唯一好姐妹的靈前,她得到的權力就是可以盡情流露情緒,放聲大哭──她甚至是帶動當場情緒流轉的關鍵,禮儀與真情在此混同難分。秦可卿說鳳姐是「脂粉隊裏的英雄」──在希臘神話裏,英雄就是面對命運控制,依然堅持自己性格並狂野地流露情緒的人。
王熙鳳的不俗,是以辦事能力與工作狀況所培養襯托。賈珍說鳳姐「頑笑着就有殺伐決斷」;賈珍進後堂,「嚇得眾婆娘忽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協理寧國府後,清早卯正二刻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不與眾妯娌合群,乾脆也不理會堂客來往,只一俱照應周全。族中妯娌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腳的,或有不慣見人的,或有懼貴怯官的,「俱不及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裏,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若無人。」看看,鳳姐的驕傲是因為工作能力超群,處事習慣孤獨:正所謂「獨自在山坡/高處未算高/命運在冷笑/暗示前無路/浮雲遊身邊/發出警告/我高視闊步」。這和黛玉自恃才高的「目下無塵」,同出一轍。
本來王熙鳳應該是不討人喜歡的角色,潑辣、狠毒、世俗、貪財、嫉妒,大概人人怕她;但曹雪芹非常愛這個人物,即使完全知道其弱點,都十分愛她,給熙鳳的一切,外形衣着對白對手場面,都是一流的,全心要襯托她。常說《紅》有悲憫,所謂悲憫,其實也可能接近一種美學欣賞的眼光,以人物自身的角度去理解之,而非只是判斷、歸類、排除。
當然王熙鳳手上是有血腥的:遇到不受歡迎的挑逗,也不必要毒設相思局;鐵檻寺中受不住激將與誘惑,害了無辜性命。以權害命、恭維、貪婪、激將,都是女強人所足戒。英雄有英雄的陷落處,回到那個決斷的瞬間,你可以不失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