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經濟持續增長,加上手機短訊流行,令香港人在餐桌上的社交話題走向單一,也就是幾乎只餘一個字:吃。
小時候在香港,與叔伯一輩共膳,桌上也一盤盤佳餚,大人卻並不以一個「吃」字主導一夜的話題,而是人文、歷史、軼事趣聞。小孩在家長及其友儕的飯敍之間,豎起耳朵細聽。大人的話題似懂非通,許多人名和地名,都無意中進入腦海。
父親有一位同事以前曾經是國軍將領湯恩伯的秘書,我小時聽過他向父親述說徐蚌會戰時蔣中正指揮的決策和人事細節。另一個見過美國記者史諾,他擅長講美國左派知識分子如何影響杜魯門的遠東政策。同時幾位都喜歡京戲,家國大事大江東去之際,有驚濤裂岸的迴聲,波浪在陽光下化為一濺水珠,幻影着藝文野史的煙雲。
那時夜夜滿桌子都是食物,這些先輩畢業於燕京、南開、聖約翰,不愛評點眼前的食物,雖然那時中國人仍陷於半飢荒。
但是今日香港中國人飲宴,一夜的談資,全部圍繞着食物來講。這一碟好吃,那一盤好味,這碗湯清鮮,那條星斑蒸得很有口感。蘋果手機即時拍下食物,上載個人FB,自己喜歡吃的這一道,中國人喜歡勉強他人也要嚐──「食喇,好好味㗎」、「試吓喇,包你話正呀」──一夜的飯桌時時聽見四圍口腔分享的勸喻之聲,評議之論此起彼落,並因旅遊便利,由這一碟海鮮,某人講到最近北海道之旅的花蟹,然後另一個接龍,亞洲波士頓龍蝦;迴轉一周之後,眾人高呼「嘩」,原來一大窩水煮牛肉上場,於是以火鍋鐵板為題,又開展另一回合的食談。
面對如此TVB格的會話,不免是覺得話不投機。這一代的香港小孩,與他們的父母親友一起吃飯,耳朵聽到的全是吃,眼睛看見的電視螢屏也是飲食節目,大人競相用手機拍美食照,這個小孩學到了什麼?
民國一代人講吃,如吳魯芹和梁實秋,因見識過廟堂鐘鼎和亭台軒榭的風流,詞章裏見名堂,文字也流着廚香,不是今日的嘩嘩嘩。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過來人才知得食中人生味髓。越來越多中國人希望跟美國打仗、對日本戰爭,我回味小時的Dining table talk ,由徐蚌會戰到梅蘭芳貴妃逸事,通識皆由大人飯桌上來,所以中國人確實欠一場戰爭,活得下來的,再圍攏進食,話題興許會大改革,或會豐富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