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 思──寫給母校外文系 - 董橋

離 思──寫給母校外文系 - 董橋


那年舊金山晚春氣候聽說比往年清冷,蜿蜒起伏的街道兩旁老樹微秃,路人竪起大衣領子走得很快。天色陰沉,賣熱狗的小店圍着不少食客,左近露天茶館倒顯得蕭條。簡妮帶我走進一家舊書店找書。老闆跟她熟,說樓上正在放映老電影,演斯蒂文森小說《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上去瞄一瞄?」小小閣樓像書庫也像堆雜物的儲藏室,銀幕不大,放映機很嘈,影片雜音也多,黑黢黢七八個人東倒西靠看得入神。電影演到海德先生殺了人潛回傑克爾醫生實驗室了,簡妮不想看,我們下樓跟老闆聊天。老闆說樓上那幾個年輕人搞實驗電影,經常借來幾卷膠片播放幾個片段做研究。簡妮問他書店生意好不好,他說前兩天賣掉斯蒂文森三本初版小說,《金銀島》簽了名,最貴。我問老闆有沒有《卡屈歐納》(Catriona),他說沒有:「我最喜歡斯蒂文森的《兒童詩園》!」老先生接着喃喃低吟幾句詩:
"...And every child who list my rhyme,
In the bright, fireside, nursery clime,
May hear it in as kind of voice,
As made my childish days rejoice! "
那是《兒童詩園》開卷一首詩,獻給艾麗生·堪寧漢(To Alison Cunningham),斯蒂文森兒時的保姆,照顧他養病,讀詩講故事給他聽,開導他喜愛文學。斯蒂文森從小孱弱多病,工程讀不成改讀法律,繼承不了家裏袓輩父輩的工程師衣缽,聽說蘇格蘭海岸燈塔是他袓上建造的,贏得美譽,號稱「燈塔斯家」("Lighthouse Stevensons")。一八七一年四月八日,二十一歲的斯蒂文森跟父親散步的時候告訴父親說他要專心寫作,不做別的事情了。

前幾天台南母校成功大學外文系系主任林明澤教授來信說,母系今年十一月慶祝創系六十週年,命我為系慶特刊寫文章憶念從前,追述離思。我想起當年外文系系主任傅從德教授一生喜歡斯蒂文森的《金銀島》。我也想起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舊金山舊書店「邂逅」斯蒂文森的往事。離思其實是所有文學作品的根源。懂得依戀無限的離情、無窮的江水、無邊的山色才懂得文學的神髓。有過真實的分離才有虛構的重逢。記得傅老師有一回在系主任辦公室裏跟我說起斯蒂文森短短的生平,說他從小肺病,一生不斷尋找氣候溫和的地方療養,從瑞士到法國的普洛望和伊阿爾,從英國南部到紐約的薩拉那克湖,從洛杉磯到南太平洋島嶼,最後找到風和日麗的薩摩亞群島,在阿庇亞的韋利瑪山開闢農場,僱人耕種,獻身公益,連土著都喜歡他,稱他是「會講故事的人」(Tusitala):「可惜一八九四年他在那邊腦溢血逝世,才四十四歲。」於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暑假寒假,我在成大第四宿舍木頭床上讀斯蒂文森的《金銀島》和《綁架》。平房宿舍陳舊,木地板腳一踩吱喳作響,幸虧四周樹影婆娑,夏天涼爽,冬天寒流來了冷得詩意。印象中《綁架》比《金銀島》好看,後來補讀薄薄的《化身博士》又比《綁架》更好看。讀《化身博士》那陣子我愛上小禮堂外面的小樹林,夏季黃昏那邊最安靜,離外文系上課的四十三教室又近,午後沒有課的空堂躲在樹影裏看書文藝氣息很濃醇。讀外文系沒有經歷這樣一點孤獨必有所失。作家其實都是虛構的小說人物。作家真人往往沒有作品真實。真實世界人事扞格,舉措維艱,遠遠比不上筆下天地可進可退,俯仰自如。斯蒂文森和他父親的關係始終籠罩一層淡淡的陰影。在父親眼裏,這個孩子沒什麼出息;在孩子心中,父親的錢財畢竟不是他的,他不願意依靠父親的資助完成他做作家的心志。斯蒂文森愛上比他大十歲的已婚婦人范妮,他父親極力反對,一八八○年范妮離婚帶着孩子洛艾德嫁給斯蒂文森,父子關係迹近斷絕。斯蒂文森和范妮沒有經濟能力四處遊蕩,一邊養病一邊寫作,婚後不久他們終於回去故鄉愛丁堡,勉強修補了一家人的和氣。蘇格蘭天氣絕對不利於斯蒂文森的肺病,他們在離老家不算太遠的伯利馬(Braemar)山上度過平靜的寫讀生活,完成名著《金銀島》。舊金山舊書店那位老闆說,《金銀島》裏窮孩子吉姆·霍金斯的經歷才是斯蒂文森心中企慕的經歷,藏鏹的島圖,尋寶的波折,最後吉姆分到的財寶也許夠不上大富大貴,卻也可以終身無憂:一筆安家的細軟,一份安心的生涯,不必依賴父輩的接濟。「蘇格蘭的冷雨儘管傷害了他病體的康復,」老先生說,「冷雨到底也造就了斯蒂文森成了真正的小說家。」

我做學生比斯蒂文森還不用功。外文系裏只能說我飽受了四年師長清芬的薰陶。那樣古舊的清芬讓我有緣畢生消受同樣古舊的書香。今年四月香港蘇富比畫廊為我舉辦書房剪影展覽,傳媒友人看了我珍藏的那些英文皮裝藏書問我愛書緣起,我說我讀的是外文系。來看展覽的一位老太太悄聲問我是不是格外喜歡高爾斯密(Oliver Goldsmith) 的《威克菲牧師傳》(The Vicar of Wakefield)。我悄聲說因為我讀外文系的時候讀過他的《委曲求全》(She Stoops to Conquer)。長長一輩子我彷彿沒有離開過我的母校母系。出了校門我寫文章做翻譯謀生。接着我在美國新聞處在英國廣播電台在《讀者文摘》做事多年。修完外文系裏朱約農老師的《新聞英文》課程也注定我做了幾十年的期匯和報紙,直到七十二歲那年歸休。一九六四年畢業之後一九七五年我出版翻譯作品《再見延安》。從此我一年接一年出版我寫的書,憶念從前,追述離思。我永遠記得傅老師課堂上教英文散文的情景,那麼文雅的金框眼鏡,那麼英國的英語發音,那麼瑣碎的課文講解。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我住倫敦那些年去拜訪過教過我們外文系《聖經文學》的英國老師安德森伉儷。閒談中老師說英國文學的精華也許是詩歌和散文不是小說和戲劇。他說他前一陣子剛讀了斯蒂文森兩部遊記,一部是《內陸紀遊》(An Inland Voyage),一部是《騎驢紀行》(Travels with a Donkey in the Cevennes):「那當然說不上是上佳散文了,」老師說,「雖然一八七八年出版的《內陸紀遊》確實是先驅之作,開拓了英國的戶外文學(Outdoor Literature)」。斯蒂文森那年二十六歲,一心想着多寫文章多賺稿費少花老家的錢。那本遊記寫一八七六年他和蘇格蘭友人划獨木舟沿瓦兹河從比利時划到法國的經歷。那天走出老師宅院夕陽和煦,倫敦初秋天氣清冷沁心。四十多年過去了我才在洛杉磯舊書店買到初版的《內陸紀遊》,桑科斯基一九三○年藍皮押花裝幀,書中夾着一紙出版合約原件,倫敦C. Kegan Paul出版社一八七八年一月二十八日立的約,斯蒂文森親筆簽名。合約規定出版社負責印刷、裝訂、發行、推廣本書,預付作者二十英鎊版稅,銷出一千本之後,每賣一本支付作者一先令。翻讀這本書我想起安德森伉儷外文系課堂上的神采:安德森先生一臉皺紋像古騰堡《聖經》一道道的活字;安德森夫人朦朧的娬媚倒是她教的《希臘神話》裏重生的仙后了。成大外文系一九五七年開辦,我一九六○讀一年級那年外文系才三歲,稚嫩而懂事。《兒童詩園》裏最短的一首詩只有兩行,題目叫Happy Thought:
"The world is so full of a number of things,
I'm sure we should all be as happy as kings."
梁實秋先生翻譯過這兩句詩:「世上好玩的東西這樣多,我們都該像王似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