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魯斯特說，夢裏遇到迷人的女子，醒來後，總想在現實中重逢。童年也是一場夢，夢中在餐廳飽吃大餐，街頭偶遇小食，一切身不由己，情難再得，是以倍感滋味。長大後希望舊夢重溫，不是找不着，就是變了味，同一條河流，果然不可能踏入兩次。尋常如麥記漢堡包，由肉到青瓜都今非昔比，小時候那個包吃進肚裏，像拳頭打一下那麼結實，後來麪粉價格越漲，包越輕。雖然麥記猶在，但在我其實跟結業無異，因為從前的味道消失了。
我在九龍城長大，一直不知道它是「美食之城」，搬遠了，才聽聞美食極多，果然是魚相忘於江湖。但縱使有美食三千，能留在我回憶中的食店，只有兩三間，都位於我住的那條街，可見美味不如地利。那兩三間小店，碩果僅存是黃明記，可惜小時候不愛吃粉麵，如今老店雖在，也沒意欲再訪。我喜歡吃西多士，而我通常在「新金龍」吃西多，所以很想再去，但「新金龍」在我未搬前已煙消雲散了。以前常跟外公捉一晚棋，餓了，他有時帶我到街頭的西餐廳吃宵夜，我從未留意餐廳名字，現在當然不記得。外公總叫一客焗豬扒飯，兩人分來吃，熱騰騰的蛋炒飯，伴鮮茄雜豆，他例必再加茄汁喼汁。我分小半碟，永遠意猶未盡，但很奇怪，除非外公興起帶我吃宵夜，平日從未想過央媽媽帶我來吃一碟完整的焗豬扒飯。也許當時下意識覺得：那焗豬扒飯之所以美味，是因為它有種調味料，叫「不期而遇」，若我強求而得，就沒有那意外的快感了。後來外公去世，直到餐廳結業，也沒有再吃那兒的焗豬扒飯。過了很多年，我開始四處試食不同餐廳的焗豬扒飯，期望跟那童年的味道重逢，然而此時才赫然發覺：當年吃的焗豬扒飯，確實份外美味。不是純粹主觀感覺，而是肉的質感和調味的確有別。事過境遷，才知道那半份焗豬扒飯已是最好──這就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