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仁唸中學時有選修英國文學這一科目,由江老師負責講解珍奧斯汀的「愛瑪」及莎士比亞的「李爾王」。李爾王因為長女及次女忤逆,在盛怒之下奔往荒野,誰知又遇上暴風雨,因此他狂吼籲天,要硫磺霹靂把忘恩負義的人類打得一個不留。李爾王的這段詩劇台詞裏面的意象牽涉到女性生殖器官及精液,江老師有條不紊地一一解釋之後,大有深意地笑道:「也不知道天主教女校的修女怎樣向學生講解莎劇裏面的這一類句子。」可不是。像「羅密歐與朱麗葉」裏頭的色情雙關語俯拾皆是,出家人為了免犯清規,只好略過不提。反正當年負責出香港中學會考試題的諸公會得避重就輕,自有分寸。豆蔻年華的女學生只有私下去尖沙咀的British Bookshop翻查莎劇的匯評本,看得笑聲吃吃:原來莎士比亞比我們想像中的要有趣俏皮得多了。這類色情雙關語有趣是有趣,要翻譯成中文卻費煞思量,以致有些譯本索性大筆一揮,刪掉算數。朱生豪的中譯就是一例。
像咱們的「紅樓夢」,中學國文文選也一樣選讀其中一段,就是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當然十分安全,絕無兒童不宜。那裏知道後來自己去翻看原書,發現賈寶玉初試雲雨情和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同屬一回。真是石破天驚,原來好戲在前頭。其實「紅樓夢」裏頭的風月筆墨,和「金瓶梅」相比,甚是含蓄疏落,異常克制。翻譯大師霍克斯在書中第九回遇到了學童搞基,茗烟爆粗,當然也落落大方地照譯無誤,不失名家風範。
當年最為中學同窗津津樂道的是第十二回的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描述賈端對鳳姐有了非分之想,鳳姐將計就計,假意殷勤,約他入黑幽會,一方面卻暗中找賈蓉頂替。賈端只見黑魆魆的來了一個人,就認定是鳳姐,貓捕鼠的一般抱住。待各人看到了「賈端拉了自己褲子,硬帮帮將要頂入」,更是相走奔告,互為傳閱。
「金瓶梅」第五十三回裏面,陳經濟向潘金蓮求歡,訴說相思之苦:「害得咱硬帮帮撐起了一宿。」David Tod Roy的英譯不過不失:I had such a stiff erection that it stayed up all night.這個stiff只表達了「硬」的意思,卻無法活現「帮帮」的神韻。
至於前頭描繪賈端醜態的佳句,楊憲益和戴乃迭的英譯如下:Chai Juo had just pulled down his pants and prepared to set to work...."Set to work"譯得斯文含蓄,卻失去了原文的滑稽意味。且看看霍克斯的譯筆風範:Jia Rui now tore down his own trousers and prepared to thrust home his hard and throbbing member. "Tore down"要比"pulled down"更能捕捉賈端的急色衝動;"trousers"比"pants"多添一重英格蘭風味,但是最耐人尋味的是譯文中的形容詞throbbing,初看似是譯者自添的,原文並沒有這重意思。
像「硬帮帮」這樣的叠聲形容詞可分幾類,像亂烘烘、忽喇喇、黑壓壓、白生生是一類;其中的叠聲字並無甚特別意義,主要是為了讀起來有節奏感。有一類叠聲形容詞裏面的叠聲卻能補充詞根的意思,如白茫茫、冷清清、爛糟糟、直挺挺。還有一類是象聲的,如響當當、笑哈哈。那麼「硬帮帮」屬於哪一類?我認為屬於第三類,即是象聲的一類。「帮」和「幫」通,有鞋幫、丐幫、幫助等意思,但都不能配合「硬」這個詞根的意思,因此只能用來象聲。然而「帮帮」叠聲,又能將之自由聯想到脈搏抖動的生理形態;像詩經裏面的「爾牛來思,其耳濕濕」,正是一例:「濕濕」叠聲,活現了牛吃伲草之際,雙耳悠然一下一下地擺動的神態。霍克斯以詩人的聯想和敏感,把「硬帮帮」增添潤飾,譯成了hard and throbbing,堪稱神來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