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崔先生摘下老花眼鏡告訴我說,一七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吉本寫完這部《羅馬帝國衰亡史》,那年他五十歲,住在瑞士日內瓦大湖北岸洛桑城,天天關在後園避暑花廳裏寫作。崔先生說那天夜深了,快子時,邊寫邊出版弄了二十多年的這部史學鉅著寫完了,老作家說他解脫了,息勞了,天一亮走出花廳在園中散步,朝陽明媚,樹影婆娑,滿心歡愉。崔先生說他從前在洛桑看過一幅畫畫了那天的情景,生動極了,吉本又矮又胖,顯老了:「全書寫公元二世紀到一四五三年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歷史長河,七大卷,傷神,傷身,過不了幾年他死了,才五十七!」崔先生掏出手帕抹了抹眼鏡一臉悲戚。是六十年代中期一個夏天,灣仔舊書店收進洋人放出來的一批舊洋書,我買了一本雪萊詩集,一本切斯特頓的布朗神父偵探小說,一套《羅馬帝國衰亡史》。回家路上巧遇崔先生,他跟我回我家翻看這幾本書,說還是吉本這套印得好。我說舊書店裏還有一本D. M. Low一九三七年出版的吉本傳。崔先生想要,翌日趕去找不到,說賣了。老先生很不高興,像吃不到糖果的小孩:「從來不後悔買下來的每一本書,」他說,「後悔的是錯過了沒買到的那些書,多極了,一輩子惦念。」崔先生那年六十多,銀白的頭髮微鬈,天庭飽滿,兩眼炯炯,鼻樑不高,鼻翼肥碩,配上那一排牙刷鬍子正好彌補稍嫌單薄的嘴唇。身材不高,偏瘦,長年西裝革履,很考究,到底當了幾十年律師,退休了還很體面。他早年留學英國,一輩子喜歡喝下午茶,天天到希爾頓酒店下午茶座殺時間。崔先生說克里斯蒂一九六二年寫的一本偵探小說抱怨時代變了,年輕人嫌棄下午茶,說過時,說老套,連丁尼生的詩都瞧不上了。崔先生說他倒一點不介意,年輕人不吃下午茶老輩人吃得更悠閒,更安靜:「他們不讀丁尼生我們偏偏越加珍惜那些漂亮的丁尼生詩集裝潢,多好﹗」我從來敬愛倔強的老人。
二
我先認識崔先生的千金黛茜才認識崔先生。黛茜那時候在一家老牌銀行當襄理了,我在福建商行做事,業務來往多了成了熟朋友。她人很好,熱誠得很。崔家祖籍安徽,黛茜一口國語不輸香港國語片那些明星。她收藏中國歷代婦女頭飾,玉簪金釵一大匣,鑲寶石的也不少,好幾回週末假日在古玩街遇見她,走累了陪她在茶餐廳裏歇腳喝奶茶。有一回她約我去希爾頓下午茶座介紹我拜識她父親,說一老一少兩個書蟲一定談得來。崔先生外表端莊心地整潔,一言一笑分寸掌握得恰當,句句得體卻又不顯得過份謹慎,害人窒息。難怪黛茜說她老爸是很懂得風趣的老派紳士﹕「英國人調教出來的。」聽說崔先生在英國讀完中學讀大學,全靠他父親相熟的英國傳教士照顧,戰前這樣的機緣很難得。倒不是說外國的月亮格外圓﹕「而是說外國的月亮讓我看見泥地上偶然撿得到六個便士,」崔先生說。這樣的措辭已然非常英國,言者似懂非懂,聞者非懂似懂,彼此莞爾,不必答話,再往深裏追究反而低俗了。崔先生愛讀王國維的《人間詞話》,說他在牛津上學的時候讀了好幾遍,英國同學都好奇,問是什麼書,他沒說,很難說得明白,兩種文化兩種品味相距太遠。崔先生說跟英國人交往起初隔閡,各懷鬼胎,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接着你想感化他,他想影響你,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後來彼此相處久了,瞭解深了,各不干擾,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崔先生說王國維寫的不光是詞話也是生活的藝術。那段日子我公餘讀了許多英美重要著述,小說、散文、傳記、詩歌,都讀,從前老師說過的書我都想讀。崔先生在我書房裏翻了半天說,這些書隨興多讀倒是好的,更好的是想想法子到英國到美國去遊學,去生活:「住個七八年包管你開竅!」奇怪,台北綰霞山房江先生也這樣勸過我。兩位前輩那番話我牢牢記住。
三
黛茜調了高職位忙得厲害,白天見不着她,深夜偶爾來電話總是抱怨做得辛苦,很想換個環境調一調心情。商界處處是大海,深極了,我不懂,也懶得去懂,頻頻勸她三思,怕她吃虧。在我心中,黛茜永遠漂漂亮亮端端莊莊,隨便綰起濃美的秀髮別上一枝翠玉簪子已然是老民國月亮門裏走出來的閨秀,銅山金穴干卿底事?崔先生似乎也心疼女兒勞累,言談間曾經淡淡說了一句:「離婚多年,事業倒成了寄託了」。我和崔先生住得近,是鄰居,來往方便,交往也多。黛茜圖幽靜,住南灣,開車進出習慣了。她說中學畢業那年母親病逝,轉年她去美國升學,然後結婚,然後離婚,父親家裏靠聽差和廚娘打點,誰都不許干擾:「我星期六回家陪老爸吃晚飯是老規矩了。」崔家廚娘小菜做得好,麵食也拿手,只會說上海話。老聽差老王硬朗機警,粗中帶細,崔先生書房裏幾架子皮裝洋書全歸他打理,不霉不壞,瑩亮悅目:「兩個秘訣,」老王教我說,「天氣濕度一過七十五度不可開窗,要開冷氣;乾淨的舊背心抹書皮,至少半個月抹一次,半年左右一本一本上一點蜂蠟打磨一下。」書房兩三幅宋元小畫沉實古穆。南牆那幅小小的齋匾是章士釗寫的,有崔先生上款,下署「孤桐」。「依雲書室」四個字筆姿婉約,崔先生說很有點杏花春雨的韻味。我說「依雲」真好聽。老先生坐在書桌圈椅上抽一口煙斗說:「憶念我初中同學雲表妹,抗戰第四年日本鬼子炸彈炸死了。」他雙眉深鎖,怔怔看着窗外午後綠影搖曳。老王端了兩杯咖啡進來,崔先生等他轉身走出書房虛掩了門說:「我們青梅竹馬,我父親不愜意,嫌她單薄。」我不敢答話,靜靜陪他呷了幾口咖啡,想起寫《羅馬帝國衰亡史》的吉本跟崔先生一樣,也讀過牛津,回憶錄裏卻說牛津學風狹隘,紀律散漫,制度嚴苛,害他荒廢光陰。父親送他去洛桑遊學,他愛上一位叫Suzanne的女孩子,父親反對,毀了親事,吉本終生獨身。牆角落地擺鐘敲了五下,崔先生心情頓時開朗:「走,趁天沒黑,到老吳家再細細看看文同那幅墨竹,料他早晚願意勻給我。」蘇東坡說文與可筆下梅寒而秀,竹瘦而壽,石文而醜,「是為三益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