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城寨的喇沙仔 - 馮睎乾

住城寨的喇沙仔 - 馮睎乾

中二那年認識P後,我們常結伴回家。我住機場附近,他住城寨,每天都走同一條路。出了學校後門,沿着斜坡往九龍城方向走,途中左轉入九龍仔公園一截幽靜的路,經民生書院,然後就到城寨了。每天道別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只見他的身影,悄悄沒入一條大白天也顯暗的窄巷,彷彿掉進另一個空間,但我沒有像愛麗絲般追逐兔子,更對他住的地方漠不關心,所以即使路過那裏無數次,依然沒有衝動一窺城寨內的廬山真貌。本來我回家的路不必這樣迂迴,不過是少年寂寞,圖個伴兒,反正時間多的是,也不在乎一時三刻的浪擲。
P是新移民,家貧,而貧窮有時的確寫在臉上,他滿面油光疙瘩,又不修邊幅,若非個子高,名副其實是「窮矬醜」。幸好我對同性的外貌要求不高,所以也不介意跟他做朋友。但P確實沉悶,品行驚人地端正,性格可恥地純良,徹底顛覆了喇沙傳統,理應踢他出校。有次作弄他,我把粉筆研碎,將粉末撒進傘中,他一開傘,立即一秒白頭,我笑得死去活來,他也只慘叫一聲,作勢打我兩拳就算。新移民那股往上爬的狠勁,我早在P身上見識到。他自覺英文「底氣」不足,初中開始啃狄更斯原典,有次在九龍書店淘到二手《塊肉餘生》,便一頭栽進去,記得他苦着臉說,每個不識的字都查,結果看一頁要一小時。那時學校英文閱讀,不過看簡易本《孤星血淚》,P卻越級挑戰足本狄更斯,當然寸步難行。但下了這番苦功,他的英文即使不是最好,也很快超越大多數同學。倒是中文科令他耿耿於懷,不是成績差,而是他怎樣努力,總是比我低分。當年我對中英文毫無興趣,中文課本範文,白話文統統不聽不看,考試前夕甚或當天清晨,背了古文就去應考,P則孜孜矻矻苦讀幾個禮拜,結果還是我得最高分,令他忿忿不平。
畢業後各奔前程,彼此也失去聯絡。只記得十多年前,有天在薄扶林跟P偶遇,他已入了Big 4當會計師,我們像從前放學一樣,並肩走了一小段路,最記得他當時問我:「那年中四midterm,你中文拿了多少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