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班船 - 楊靜

下一班船 - 楊靜

吉娜是那種看上去平淡無奇、但一身都是故事的女人。她不是不願講,如果問着了,也會知無不答。
認識她快十年,才知道她曾有段婚姻,前夫是位敘利亞藝術家。那時青春年少,男的格外英俊,女的古靈精怪,兩人在一起三年時間,共同創作了不少作品。但令她記憶深刻的還是文化衝突,「他背負很重的壓力生活,有些你我看來自然不過的事,他需要不斷解釋,解釋給自己,解釋給家人和朋友。雖然他出身中產,但在一個虔誠的宗教社會裏,個人選擇常被視為對整個社會的挑戰。」前夫細膩敏感,在別處遇到的難,漸漸積壓,無處發洩,日子久了,恨意一絲一縷溢出來,向她開炮。而她也在年輕氣盛那兩年,尚未學會咀嚼話外的意思與怒氣後的人,只知兵來將擋,硬碰硬。最後大家一起爆炸,無論誰先提離婚,反正另一個也沒有絲毫掙扎,雙雙簽字了事。真正明白整件事情有幾大,要到近兩個月後,她搬家,回國,坐在新租的小工作室,腳下是從中東運來的幾十個紙箱,方才大哭不已,只覺得人生很重要的一件事,她失敗了。
二十年後他們再相聚,我恰巧在場,他的巡迴展覽來香港,她是藝術空間的贊助人。我很八卦地對吉娜耳語說,這個中東人太有味道,可惜聽講他鍾意男人多過女人。吉娜不置可否,竟拉住我過去和他攀談,「我朋友說你是美男子,被迷得七葷八素。」他不覺尷尬,揚起手輕吻無名指指環,「木已成舟,小姐,你沒能趕上。不過,也許你沒錯過什麼,不信你問吉娜,她一早就下船了。」看不出有什麼隔閡,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當年小兒女的情仇,這晚都是下酒菜。
回程我問吉娜怎麼如此瀟灑。她不解,「一男一女走了一段路,然後分道揚鑣,是最老掉牙的故事。現在見到也沒什麼話說,但彼此還都看得過去,已經萬幸。難道還要為老不尊,大打出手嗎?小姐,人生哪有那麼奢侈讓你裹足不前,我們不瀟灑一點拍拍身上的灰往前走,哪有錢交水費、電費,有錢和你搭計程車呀。」
的士司機聽到這句說話,從後視鏡笑着看我們。點頭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