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萍女士逝世,當夜她的女兒傳來短訊。原來她得癌症,不欲驚動太多的朋友。
年初秦萍女士傳來幾張她年輕時做明星的黑白照片,我收到時不明白她的心情。是感懷時光的短促,還是向我們道別?若當時敏感一些,我會警覺,但她並不老,而且對上一次見面她全無異狀,因此錯過了許多。
雖有明星氣質,她是邵氏女星中比較低調的一位。在當時的電影劇照和圖片之中,她大笑的時候不多,其中一張四個人:邢慧、方盈、李菁、秦萍,在一個晴日,郊遊時的合照。照片裏最神氣的是方盈,信心滿懷,手持太陽眼鏡,叉着腰正看鏡頭,李菁次之。邢慧在最側,尚有點青嫩的腼腆。秦萍小姐坐在一角,托腮另有所思。
性格決定命運,這張照片似預示了四個女子的星途。方盈竟去得最早,邢慧移民美國之後下場最悲慘。多年後秦萍女士告訴我她的好朋友邢慧的遭遇,駭人之外令人動容:為什麼命運會這樣安排?人的一生太短促,今日尚晴雲漫天,傾間暮色四合,其中許多人上台,許多人謝幕。若在一個有情的社會,這四人在銀幕外的故事已經可以另拍一齣戲,只是在一個無耐性的世代,這樣的電影不知票房幾何。
一張照片也預示了哪兩位天生該做明星,另兩位也許不太適合進這一行。但幸好她嫁得上海永安的郭家,很會養育子女,下一代有成,女兒在聖保羅畢業,美國進修化學,業餘在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奏,還是馬拉松運動家。
偶見面時她反倒帶有一點銀幕女主角的憂鬱之氣。她幾十年經歷了許多,很合理地,不太想多提影藝的往事,我也嘗試讓她盡量留白。或許那就叫做昨夜西風凋碧樹之後的成熟。
因為人生如一幅水墨畫:着墨處是一般,水綻墨散處是另一般,空白處別有一番意境。太年輕的時候只看見墨潑開處的濃焦,後來才看見墨分七色,再後來,在同一張畫裏,沒有水也無墨之處才另有雲天。
只知道這四個女子的那張黑白照片,當時南國電影畫報刊登時令影迷驚艷,只半世紀後才顯露完全不同的光景。那一天,那一地,那些個人,以及照片之外那些事。到你看得懂的時候,風起了,才驚覺已經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