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花果的故事 - 杜杜

無花果的故事 - 杜杜

凡事做起上來總比想像中的曲折有趣:節外生枝的麻煩固然免不了,而且往往還會帶來意想不到的小插曲,叫人啼笑兩得。
女兒喜歡園藝;後院種的桃樹兩年前給鄰居壞了事,但是前院依然長着一棵她手種的無花果。半年前她往長島自立門戶,臨行之前叫我好歹對這天方夜譚的植物照顧則個。那時正值嚴冬清晨,我望着那光禿禿的蔽日橫枒,無情無緒;心想這也沒有什麼:不過是早晚澆水,果子成熟了便採摘。能夠吃點方便時鮮,何樂不為?於是當下就答應了她。
一下子春天說來就來,那棵無花果噼哩啪啦爆滿了一樹的葉子,平攤向天如同巨大的手掌,把半邊正午陽光中的院子化作綠蔭。我看了大吃一驚,猛然想起女兒的臨別叮嚀,這才慌忙開了車房門,拉出了盤曲如蛇的長水管,對着那樹上下左右努力地澆了一番。誰知水管漏水,把車房弄得一片狼藉,於是斥資郵購一副新的,能夠自動回縮,用起來乾淨俐落得多了。原來無花果並不需要太多的水,因此遇到雨天我更樂得偷閒。但是每星期總有一次,在清晨趁陽光依然柔和之際和大樹借水傳情,順便呼吸新鮮空氣。這樹倒也識趣,漸漸結出了橄欖綠的小果子來,把病中的老伴也逗引到院子觀看,看得倦了便坐在樹蔭下休息。麻雀三兩在其間啲啲跳躍。我和她即使在周日也什麼地方都不去,只管在院子乘涼。在寧靜之中忽然有一隻拖着長尾巴的紅鳥飛上無花果的綠葉枝頭,就那樣棲身不動,無懼金丸,好像是奇異的巨大花朶,嬌艷欲滴。老伴見到不禁驚呼,指而異之。紅鳥嗖的一聲飛走了,只留下葉子搖搖晃晃,漸漸的靜止了。一種情懷,好難說清,也不知道是蒼涼還是滿足,只覺得這院子裏分明的兩個人,很是接近。
那果子老是膠着在枝枒大葉之間,總也不肯轉熟,漸漸的我不再懷有希望。水還是照舊每周澆一次,算是退休生涯中的一項活動;無所為而為,反而能夠處之泰然。八月中的一天晚飯後我和老伴復到前院散步,驀然在一片海綠的葉子之中浮現了一枚蘋果綠的無花果,在傍晚的涼風中微微顫動,體態輕盈,散發柔光,活脫就是躲在葉叢深處的一個Tinkerbell。我連忙摘下來遞給老伴;她也懶得用衣袖去揩抹,就這樣放進口中吃將起來。
於是我每天早上便出院子摘無花果,在累積經驗之後演化出這樣的一副摘果行頭:手戴用完即棄的透明膠手套,因為摘果子之際果子的尖端會冒出乳狀液體,黏着了手指歷久不散,洗也洗不掉。身穿透明膠雨衣,避免沙紙一般的葉子擦得手腳發癢。手執餐刀,方便把果子割下;手摘會把果子撕裂。頸上套掛一個Folio Society的購物布袋,盛載果子。我原以為摘果子不外是攀枝撥葉,手到拿來。哪裏有這個麻煩!一下子美國殖民地時期南方黑奴採棉花採得指頭冒血的情景浮現心眼;我那自我戲劇化的老毛病又發作了。
一天下午我正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突然門鐘叮噹。我生怕錯過了英國寄來的善本古籍(因為要簽收),只得怱怱忙忙地下樓應門。誰知開門一看,門外站着兩位耶穌基督後期聖教會的女傳教士,其中的一個眉精眼企,笑容可掬地問:「你會聽國語嗎?」我佯裝聽不懂,只管搖頭。她又向我遞出了守望台雜誌,我又擺擺手。她很大方地向我道別,卻忽然回頭問我,笑得更為友善了:「這院子裏的無花果樹可是你種的?果子可都熟了?」我回道:「是我種的。你要不要拿幾個試試?」她笑得更為燦爛了,說:「不用了,謝謝。」
我回身把樓梯才上了一半,突然停住,笑了起來:「我這後腳可給她抽了個正着。」也罷。冰箱中還有一打無花果,加點瘦肉可以做個清湯。聽說無花果可治糖尿,正好給老伴調理調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