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做心理醫生的第五年,口碑一點一滴積攢起來,舊病人又介紹來新病人。
他們一進房間就走向角落的懶人沙發,有的正襟危坐,有的如兔仔蜷縮在咕𠱸裏。一個病人就是一袋子紛亂入麻的故事。他在扶手椅上仔細聽,試圖在眼淚與怒火後找到通往痛苦根源的線索。這房間只有一面窗,向着樓下足球場,視野空曠。他在窗台上擺了一小幅油畫複製品,梵高的《杏花》,據說那是畫家在精神病醫院時創作的,深淺不一的藍色背景前,白色的杏花幽靜怡然,說不好吐露的是生機還是絕望。
隔壁租戶剛好搬走,他把那小單位也租下來,改成一間儲物室存放不停累積的病例,外加一間候診室,擺滿綠植和插花,讓來早的病人放鬆些。不過心理諮詢始終不似別的診所,病人都一早預約,一個鐘一個鐘那樣來,候診室常常空着,頂多有一個早來的人坐在那裏。
有次一位病人記錯時間,候診室裏破天荒有了兩個閒人。她們面對面坐着,卻努力不看對方,目光精確地在牆壁、地板和隨身物品的表面上游移。A確認時間有誤,笑着抱歉離開;B看輪到自己,也站起身來。兩人擦肩而過,始終沒打一聲招呼。B在酒店宴會廳工作,高挑纖瘦,近兩年染上厭食症,仔細看門牙有被胃酸腐蝕的痕跡。她照例回顧這個星期的不順後,忽然插了句:「如果我有頭先那個女人的生活就好了。」她的眼神落在《杏花》的一角,面部線條放鬆了些,似有點嚮往。他停下筆,鼓勵她講多些。「其實我認得她,年初她的孩子百日,在我們酒店擺酒,夫家也算是小富翁,公婆也很斯文。傭人之外,還給她請了專門調理身體的月嫂。我猜她不需擔心自己是否身材走樣,是否可以搵到好工……」
作為醫生,他當然要為病人保密。可每聽到這樣的傾訴,他就好希望有一天,所有病人不得不彼此攀談。自我厭棄的B想像A衣食無虞,產後抑鬱的A又羨慕B在社會上有一席之地……也許那時大家才會明白,沒有誰比誰更容易,在成熟的客氣和體面的衣冠後,你總會找到一個無助卻又努力攀爬的小孩。可人既看不清別人也忘記凝視自己,也許那才是痛苦之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