劏房男欲殺蟑螂,視家無人,速放煙霧;鄰人見其門冒煙,召消防,破門,見火,而蟑螂仍四竄,狀亦悠然。
一宗新聞,竟然像中學教科書文言故事,教人世說新語,笑話寓言;那是因為,事件是滅蟲不得,卻害了自己。
然而,亦因為蟲患主角是蟑螂,讀者又會對男事主多了同情。蟑螂,廣東話為「曱甴」,而更有奇詭聯想,因為如此不知名發音與字式,就像一句咒語,驟聽已有惡感;「蟑螂」之名,反而因「螂」「郎」同音,倒像對男士稱呼(甚至想及他為「張」姓),而有優雅想像。
或者曱甴生來薄命,人人想打。今次煙霧彈事件雖然既可怕亦不失喜感,可要殺牠於死,其實噴射蟲藥已事半功倍;而更加厲害又不失幽默的,是我幾歲大已有的「曱甴酒店」,竟然把殺蟲說到有度假想像,卻是曱甴們一去不返,有入冇出——原來,去旅行,去到盡,會是西方極樂!
但我小時已聽說曱甴強過恐龍,因為後者逃不過大滅絕,而那或是殞石撞地,火海延綿,卻僅有前者在高低溫中來回地獄,折返人間,永垂不朽。西班牙人對曱甴的命名最為幽默——「Cucaracha」,譯作「快蟲」,正是想到如此小蟲竟然個個如超人跑手,大滅絕間唯靠本能保命,比你我都要長壽。英文後稱「Cockroach」,語音相近,意旨不變。
然而,馬快跑可被轉化祝福「馬到功成」,鳥展翅亦可理解作「自由翱翔」,可是曱甴不幸,是會跑會飛,倒是叫人想到鬼魅,就像最近超強颱風吹來的海邊一幕,浪湧而倏地見無數曱甴上岸,真如惡靈啟航。或者,命名想像與動物科學,早已把牠們打落地獄,是因為科研已知牠們無頭仍然可活,斷食一月依舊生猛,以至在熱帶地區盛產,竟可在零度寒冬挨凍!根本牠們的軀體,看來就不是人間生靈,卻真可做無頭騎士!
不過,連哈佬喂也不會歡迎如此無頭騎士,是好醜命生成,有苦不自知——曱甴不會照鏡,而任得牠如何在同類族群中是選美冠軍,對人而言,只有核突,就想你死;而科研又引證,曱甴肢足藏菌,卻愛親近食物,人類自然覺得可惡,得宜誅之。
曱甴因此要死,完完全全就是人類文化與科研論述的互動作用,因為前者就是負面聯想,後者就是實證言說,就此成了曱甴宿命。而這個互動作用,亦正如人類對動物聯想的單向公式——貓狗予人可愛想像,外加科學言說哺乳動物可親可馴,那就把牠們寵養在家;魚蝦教人想及生猛海產,外加營養學說海洋食物高鈣高鐵,那就把牠們清蒸上檯……總之,公式不變,只是元素不同,對生物的觀感,可以差天共地。
然則,曱甴是否從來只有惡感想像?那又不是,比如彼思動畫《太空奇兵.威E》,主角機械人Wall-E就是在無人地球上僅有曱甴朋友,相依為命,不無可愛。而被譽為美國的近代幽默專欄作家Don Marquis,在1927年就有連載小說《Archy and Mehitabel》——又名《蟑螂(Cockroach)》,說詩人死後投胎成了曱甴,卻依然熱愛寫作而爬到打字機上,可又因身長問題,打字不能按下「Shift」鍵再按字母打出大草,終於牠的作品全是小草而大放異彩!
故事有趣而令人捧腹,卻原來是借曱甴不為人所愛,倒依然滿有生命(創作)力而添上異彩,很為二十年代美國種族及奴隸問題有打氣作用——明乎此,「曱甴」雖然一方面是醜化有色人種的罵語,卻又可以是激勵人心的幽默比喻,在昔日小說教人另眼相看!
這讓我想到,有次我在公園聽到小孩大叫,回頭一看才知曱甴出沒,把他嚇得要死;這時他爸笑說:「你睇佢幾得意,咁多隻腳,跑得幾快,仲有鬚㖭……」小孩笑了,相信他之後再不見蟑螂就怕。我聽着感動,因為我看懂,原來無論電影、文學與生活,笑話曱甴,比煙霧殺牠(不)死,更像世說新語,亦更會體察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