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人奪子的強盜竟因嬰孩的純真而獲得救贖,一變而為善人,那世上還有人販子嗎?2013年看過河北省石家莊絲弦劇團來港演出《白羅衫》,戲中奶公看見狀紙,知道十八年前老爺害人之事快要敗露,他怕當上巡按的少爺追問,發現自己原來認賊作父,但又慶幸受害人伸冤有望,天理尚存。他拿着盤子,讓杯子沿着盤邊左右轉動,好比他心情驚惶不定。今次看蘇州崑劇院新版,未免有珠玉在前之嘆。
新版改編緣於強盜有養育之恩,主角不忍將他正法。但絲弦戲對這點交代周到,殺人無數的徐能名為父親,孩子實交由奶公夫婦撫養,所以才能教出善良兒子。兒子名為繼祖而非繼父,乃是繼祖上之德。蘇老太將白羅衫分給兒媳,囑兒子上任後,別圖「錦衣榮耀官極品」,而要「清廉正直效黎民」,繼祖的助人基因由此而來。最後他不得不殺養父,既為親生父母伸冤,也為其他受害人請命。他下手前顧念恩情,倒是對的,但要像新版那樣把天平傾向養父,讓他禮佛行善,放下屠刀,好教繼祖最後心理分裂,養父引咎自殺後,也要舉劍相隨,完全忘記了仍有雙親和祖母在堂,還叫什麼繼祖呢?
要刻畫人性深度,不妨像《哈姆雷特》的奸惡叔父在教堂懺悔,讓徐能知道兒子懷疑自己後,來一段獨唱抒發複雜糾結的心情,透露剎那的善念。但莎翁沒有把叔父寫成好人,否則整個悲劇就得改寫。徐繼祖樂於為老婦尋找失蹤兒媳,也勇於為民昭雪多年冤情,何必逼他做悲劇英雄?西方那些命運弄人的劇情,有多少像希臘和莎士比亞悲劇那樣深刻?為什麼大團圓結局就是老土?《紫釵記》劍合釵圓不感人嗎?《帝女花》團圓於含樟樹下,《梁祝》團圓於化蝶墳前,團圓的姿態千變萬化,為什麼定要令人既恐懼又憐憫的西方悲劇,才算高妙?端看其中情、藝、技的結合是否動人。
希臘悲劇是為懲罰違背天意、不聽神諭的人而設。伊底帕斯王未生下來,神諭就說他會殺父戀母,這命運本身蠻不講理,只為警戒人不可對神傲慢。人若不順從神意,妄圖反抗,終逃不掉悲慘命運。這種超越人力安排的命運觀,在中國文化卻以天理取代,即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繼祖順從天意,行事合符正義,才使淹沒多年的慘案水落石出;奶公若不依良心救人脫難,那受盡悲苦的蘇氏夫婦和其他枉死者,就無法伸冤雪恨。此戲的悲劇就在父母一家遭惡人所害,其救贖就在兒子正直查案,其曲折就在白羅衫的分合對證,其人性就在繼祖知道身世後痛苦掙扎,其愛就在對失散親人牽掛多年,其情就在母親堅貞抗暴,其善與美就在奶公忍辱負重,無私撫育,不像新版養父那樣為了有後代做官顯貴,並補償自己的罪過。
有說繼祖是在法理與人情之間掙扎,但劇中的國法與天理無異,同是針對徐能先前傷天害理的惡行。繼祖的困境只在他不巧夾於兩種人情之間(親生之情與養育之情),而徐能的悲劇則在即使他已向善,仍得為上半生所造的孽負責。若要令觀眾信服他已悔改,何不考慮以老生應工,最後繼祖求情,令親生父母撤回狀紙,而徐能卻無顏面留下,決定入寺出家。不然,硬把花臉壞蛋改為好人,只會令所有角色變得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