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愛看是枝裕和的人情味。《比海還深》、《海街diary》、《奇蹟》……不良潦倒但愛孩子的父親,稚嫩卻世故的孩子,頑皮又老辣的祖母。然而很少人知道他是拍紀錄片出身。這背景重要,因為是枝風格的生活質感正是來自其紀錄片經驗。他去年推出的自傳式作品《映画を撮りながら考えたこと(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就花了許多篇幅談述其紀實與虛構作品的關係。
何謂紀實?作為記者,我也不時想這問題。試過有次做人物專訪,被某行家嘲弄:「你唔係insider根本睇唔到呢個人真實一面。」然則不是insider的人不能做記者。舉例說最近我訪問是枝裕和。當然我不是他的insider,因此不知道這一小時的是枝裕和是否「真的」是枝裕和。如果他那天M到或者因為倒垃圾時垃圾袋穿窿湯汁淋在腳掌而心情不好,我不會知道。調轉來說,若他對我溫柔如阿部寬,我也不知該如何判斷,他是「真的」溫柔還是僅僅和我扮friend。
仔細想來,不只訪問,日常生活也一樣。有句勁廢的金句叫「活出真我」。何謂「真我」?我在公司日日粗口問候建制派,但在家不對家母講半句穢語。哪個才是真我?今日我在好友結婚Party跳脫衣舞,明日在喪禮雙手合十低頭沉默。我假唔假?唔假。因為我有許多個我,個個都是真我,「活着」這回事本身就是「活出真我」。所以,單憑一個人失戀痛哭就說他懦弱,是你的智力問題而不是他的行為問題。正如人物訪問,如果我寫是枝裕和受訪當日一直說黃色笑話,而作為讀者的你因此判斷「是枝裕和是個鹹濕的人」,那你應該自我檢討,而不是怪我寫了個「假的」是枝裕和。
是枝裕和也這樣想。因此他在書中援引小川紳介的話:「所謂紀錄片,就是將鏡頭對準被訪者的『自我表現欲求』。」對準的是「欲求」,而不是「被訪者」本身。是枝裕和進一步解釋:「被訪者希望自己被這樣觀看、那樣觀看,因此他以自己所希望的方式演出。而攝錄機則把這演出漂亮地拍攝下來。」除非你偷拍,否則被訪者必然會意識到鏡頭對準自己,因此與其引誘或強逼或裝作受訪者忘記這事實,倒不如坦然接受。
畢竟,自我表現也是一種「真實」。
這麼着,紀實與虛構的界線便模糊了。由此是枝裕和發展出他的風格:紀錄片與劇情片互為表裏。比如在《下一站,天國》(1998)中,他便訪問許多人物,以他們的故事作電影主軸。此外他也常將鏡頭對向未「埋位」的演員,觀察她們戲外如何互動,甚至將這些片段放入電影。所以你明白,他的電影為何看起來那麼充滿生活感。
莎翁早有言: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They have their exits and their entrances, and one man in his time plays many parts. 中文也有曰:人生如戲。紀錄片,人物訪問,不也是戲一場?
楊天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