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張家四姐妹,「季充」張充和排第四,沈從文叫她「四妹」,她叫沈從文「三姐夫沈二哥」。四九年後,充和女史一直在美國,沈從文在中國,相別三十年,一九八○年二哥才第一次出國訪美,住四妹家,妹夫和四妹讓出卧室給三姐和三姐夫,充和為此寫了一篇〈三姐夫沈二哥〉,傳誦至今。後來有人說,充和在這篇文章中,隱約其辭地表露自己與沈從文之間,早年有逾常情的親密關係。
我再三翻讀〈三姐夫沈二哥〉,字裏行間,除了三姐酣睡,四妹夢中被二哥「四妹,四妹」叫醒一段,實在看不出哪裏有「隱約其辭」的。如在耶魯親炙過充和女史薰陶的馮象老師說的,四小姐其實不是兒女情長的性格,說話唱曲聽得出來。二哥真有相思,只能求後人和學者的筆墨憐恤了。
看來有意筆墨憐恤二哥相思的,不乏人在。北大學者裴春芳剛寫一篇〈論沈從文創作中「四小姐」張充和的隱現問題〉,文學外文學內,兩面出手,她最重要的發現,是她發現了沈從文早年常用的筆名「上官碧」,與四小姐充和有令人驚異而一直不為人知的關係。一九三七年,上海《莎樂美》雜誌刊有一幀張充和照片,「大半身隱約於花樹叢後,頭及上半身如花苞般浮露於花枝之上,身微前突,手略有憑依姿態,姿態嫻雅,神情略含羞怯,面豐,有少女般的瑩潤」,照片上書「上官碧小姐」。循此思路,裴春芳還發現,沈從文另兩個筆名「四四」「季蕤」,都與四小姐有深切的關聯。至於,沈從文晚年那首最重要的作品《白玉蘭花引》,是否也如她所說,含蘊着作者一度徘徊於三姐兆和與四妹充和之間、難於抉擇的內心幽深隱秘的情感體驗,則有待新的發微。
說起來,好幾年前,替充和女史出書不久,得董先生引薦,再得充和書法門生白謙慎先生幫忙,自充和女史那裏,收得幾幅沈二哥的墨寶,都是一九八○年在四妹書房所寫,寫的都是他自己的詩篇。其中一幅《讀秦本紀》長詩,一百四十二句七百一十字,紙張不夠,沒寫完,從「戰國當末季,兼併劇烈增」一直寫到「游媚公卿間,歌舞梁塵驚」,戛然而止,沈二哥落款:「充和四妹,沈從文年七十八」。昨晚我翻檢了出來掛在壁上,長長的一條沈從文章草,我一字一句,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尤其在沈二哥寫字運氣轉鋒處,小心推敲考證,我想這幅二哥寫給四妹的墨寶,四妹珍存了三十年,內裏也許藏着幽深隱秘,假以時日,說不定能找到沈二哥一生情感的得失和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