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前晚看港台文學節目,題為「寂寞」,主持、嘉賓侃侃而談,由屈原《楚辭》、Sappho小詩,講到Hopper的畫、Márquez小說,內容夠豐富了,但總覺得欠了什麼,思索一會兒,終於想通──太初有道,他們怎麼忘了「寂寞」是天地最原始的狀態呢?《淮南子》云:「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有始者,天含和而未降,地懷氣而未揚,虛無寂寞,蕭條霄雿。」「寂寞」一詞,現代人往往理解為孤單,可它本義並非如此。段玉裁說,「寂寞」指「夕之靜」,暮色朦朧,萬籟無聲,詞義偏重於「無聲」,所以《淮南子》描述的宇宙初始的寂寞,實指它寂然無聲。祈克果在《或此或彼》說,「苦悶」可上溯至宇宙之初:諸神苦悶,故創造人,阿當苦悶,又有了夏娃,從此苦悶進入世界,隨着人口膨脹而蔓延。祈克果筆下的苦悶,即使不等同寂寞,我認為也是寂寞的必然結果;這寂寞指向的並非孤單,而是無法溝通,此之謂「無聲」。柏拉圖《會飲篇》有個叫Alcibiades的角色,巧譬善喻,借用蛇咬之苦,形容寂寞之情:他說一個被毒蛇咬傷的人,只願意跟同樣被毒蛇咬過的人談論自己的感受,因為「唯獨這類人,才能明白和原諒他苦痛中的一切狂言妄行」(hos monois gnosomenois te kai suggnosomenois ei pan etolma dran te kai legein hupo tes odunes)。換句話說,人與人之所以難以真正對話,並非詞不達意,而是你沒有被我的蛇咬過,所以說什麼都是枉然。古諺說「大城市者,大孤寂也」(Magna civitas, magna solitudo),寂寞跟苦悶一樣,假如能夠量化,必然跟人口數量成正比,因為寂寞本來就是指「人與人間的隔膜」,越多人,則越多隔膜,寂寞也就越大。從這個角度看,無可避免地得出一個反直覺的結論:原來孤零零的時候,我們最不寂寞。上帝不懂得跟自己溝通,宇宙從此多事,而人的諸多煩惱,何嘗不是始於不懂得跟自己做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