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歲以後，父親不再打她。
倒不是因為他終於覺悟，是她終於有力氣還手抵抗，她發現拚命起來未嘗打不過四十餘歲的頹廢男子，至少強過立刻放棄舉手投降。可惜他仍未放過挨打多年的妻子，下手甚至更兇狠，要把女兒逃掉那份補回來。
借着讀書做事，她很早離開家，獨立生活，到廿五歲，戶頭終於存夠一筆讓自己心安的數目。她約母親喝茶，「離開他吧，我可以養你了。」母親像聽到天底下最荒誕的笑話，良久才發覺女兒是認真的，連番擺手表示不要走，如今的生活沒有不好：「你父親為人本質極為善良，只是脾氣差少少，這些年動手次數也少了，由得他拍兩下。他也沒有搞女人，有時就是太在乎我，嫉妒多疑罷了。我們都退休啦，日子不知多舒服。」
她屢勸無用，給母親的錢也被退返。生活的樂趣被抽空，談歡說愛也無味。她索性把戀愛調成過山車，看得上眼的獵物都要捕獲，越快越好。吸引雄性這樣功夫她無師自通，身上彷彿有個化妝箱，脆弱、豪放、矛盾、明朗，每晚一個樣。那些男子往往極優秀，等閒女人尚在琢磨如何接近，她已手到擒來，很快又膩，大吵大鬧幾次，也就散了。
如是三兩年，連玩男人也如嚼蠟，她金盆洗手。直到某年某月遇着一個冰火夾雜的男子，才徹底被收服。這高大硬朗的男人絕大部分時間對她千依百順，像寵女兒一樣變花樣逗她一笑，錢、時間，都不吝嗇。間或幾次發生口角，他凶神惡煞，像鬥獸，也像五歲幼童，見人就咬，好在很快便安定，雙臂圍住她，低聲軟語，用鬍渣在她面上廝磨求原諒。
這一年她虛歲三十，想很久決定差不多是這個人了，於是兩人回鄉探望父母。退休這些年，父親心寬體胖，腰間鼓出個大肚腩，母親越發慈眉善目，乖巧站在丈夫身邊。四個人說說笑笑一桌吃飯，母親不斷投來滿意的目光。洗碗的時候，母親讚不絕口，末了加一句：「看得出很愛你，眉眼間有你父親的風度。」
她張口正反駁，扭身看客廳裏抽煙的兩個男子，他們正在激辯什麼，兩人都青筋暴起，口沫橫飛。影子交替投在牆上，似一個格外臃腫的人。她的心咣當墜地，到底她沒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