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通的困難 - 馮睎乾

溝通的困難 - 馮睎乾

我有一個偏見:不論電影或小說,越不怕劇透的,藝術性越高;換個說法,評論者因洩漏情節而被詛咒的概率,跟作品藝術價值成反比。從這角度看,安東尼奧尼《夜》無疑就是傑作,因為它根本沒什麼劇情,導演只是疏離地觀看某女子怎度過一晝夜。上午,女主角和作家丈夫到醫院探望病重友人,然後出席新書發佈會,她覺無聊,獨自離場。下午,她在城市邊緣閒逛,看見流氓打架、年青人射火箭。晚上,夫婦倆到夜總會看表演,繼而出席富豪家中派對,丈夫跟富翁的漂亮女兒調情,她也被男人勾搭,但她懸崖勒馬。天亮,她對丈夫坦白,自己昨晚想死,因為已不再愛他了,丈夫說他依然愛她,然後強吻她。
羅蘭巴特寫過一封給安東尼奧尼的信,稱許他盡了藝術家對這個時代的責任,就是沒有強加意義於現實之上,而是任由作品的意義保持開放,既不道貌岸然,亦不流於瑣屑。用文字介紹《夜》的劇情,好比以小學生水平的語言描摹美女,怎樣也表達不出真正的美,更何況電影探討的主題,正是語言的局限,而這種局限跟現代生活的虛無是分不開的。虛無如何呈現呢?其一是運用畫面和聲音的微妙組合,例如片子第一個鏡頭,升降機緩緩下降,玻璃上反照摩登都市的建築物,而伴隨這鏡花水月的,是沒完沒了的噪音,這樣的聲畫配搭,大概就是隱喻現代人如何向虛無的深淵下墮,以及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困難。其二是通過因為穿透事物表象而顯得不可理喻的對白,我較欣賞的一句,是夫妻在夜總會看罷表演,丈夫故作機智地說:「如果人生沒有樂趣,那就變得可以忍受了。」(La vita sarebbe sopportabile se non ci fossero i piaceri)這句話乍聽很怪,但細心一想,便明白他是嘲弄我們日常經驗的「樂趣」,實質上何其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