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如何走下去?」
「我們可以為香港做些什麼?」
這是近日朋友見面時最常提出的問題,而且大都語帶絕望,臉有憂色,因為大家正目睹香港的制度和價值在急速崩壞。
我們之所以會問「如何走下去」,因為我們覺得香港的情況愈來愈令人擔憂:一國兩制名存實亡,公民權利受壓,法治搖搖欲墜,甚至已具體感受到威權統治在一步步逼近。
不過,我也觀察到,在同一片天空下,另外一些香港人卻覺得一點問題也沒有;即使有問題,也是小問題,只要相信國家相信政府,安份守紀地賺錢供樓炒股,太平日子依然可以繼續過下去。
香港這類人多嗎?我相信不少。他們是在真睡還是裝睡?這很難說。真睡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睡的,而裝睡的人早晚會令自己相信,那些天天義憤填膺的年青人,才是激進是狂熱是不識事務,是搞亂香港的禍首。
這是香港人的第一重分割。
要說服和改變這些人,很不容易,因為雖然活在同一個香港,但大家見到的事實以及對事實的判斷,卻很不一樣,甚至南轅北轍。最簡單的例子,是大家都在電視見到七警打人,但他們是否就是「黑警」以及應否受到法律懲罰,卻在社會引起巨大爭議。
那怎麼辦?
我想,我們還須努力將道理講清楚。例如我們需要好好說明,什麼是警察的職責以及警察為什麼不可以濫用暴力,什麼是公民抗命以及它和法治之間的關係,我們也有必要論證,真普選為什麼對香港以及對我們每個公民的福祉和尊嚴如此重要,重要到我們不得不以抗命的方式去爭取。
選擇走上街頭的人,要有這樣的善意和信心,即使站在面前的是警察,只要他們願意聽,我們也有能力將行動的理念說清楚,並回應他們的質疑。
我們不能說,因為他們是警察是藍絲是港豬,所以注定是我們的敵人,注定站在錯的一邊,我們因此無話可說。不是這樣的。我們活在同一個香港,大家都是香港人。香港要改變,就必須令更多的人了解和認同為什麼必須要改變。
在這個說理對話的過程中,我們在學習,公共文化在進步。
公共說理是艱難的,需要耐心和技巧,需要理念和信念,更需要寬容和尊重。但我們沒有更好的方法。面對強權暴政,最大的力量,是讓世界愈來愈多人知道,我們站在對的一方。
故事並未在此完結。
即使許多人憂心香港,卻不意味着大家會覺得有責任去守護和捍衛我們的制度和價值。原因有許多。例如有人會說,敗壞香港的,不是我們,為什麼我們反而有責任去修補她愛護她,甚至為她付出沉重代價?你看看那些正在受審和已在坐牢的年輕人,不就是最好的樣本?
又有人會說,政權是龐然大物,有槍有錢有人,我們的吶喊和抗爭,最終只會徒勞無功,何苦要做劉曉波?也有人會說,大環境是很糟糕,但只要我們不參與政治,不做那些被DQ的議員,那麼在亂世之中,我們仍然可以在自己的小世界找到小確幸啊。再不然,我們就努力賺錢移民吧。
這是香港人的第二重分割。
我們終會明白,意識到香港正在走向巨大崩壞,並願意站出來阻止這種崩壞的,也許是少數。當政權的打壓愈來愈殘酷,沉默的人明哲的人離開的人會愈來愈多。
那怎麼辦?
對不起,我沒有確切答案。當更為嚴峻的考驗未到眼前,我無法確定自己會如何選擇,何況別人。但我知道的是,對於真正在乎香港的人,我們每天都不得不面對這種煎熬,而且必須為自己做出某種選擇,並向自己交代。我們無從逃避。
是的,如果我們不在乎,問題就不存在。
如果香港只是一個暫借之地和搵食之地,如果土地只意味着樓價,如果「我城」只是一個修辭,我們可以很輕省。可是我們一旦在乎,這個城市的命運就和個人的命運緊密相連,我們就有一份忍不住的關切。所有的不忍和痛苦,皆因關切而來。
為什麼你們要如此在乎?睿智世故的老一輩香港人問。
也許,這要年輕一輩香港人用他們的一生來回答。
願意回答這個問題的香港人,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