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中午從法國坐火車去倫敦。在火車上,繼續集中精神寫文章,偶然抬頭看看窗外美麗的田園風光。
回到倫敦,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直奔查令十字路。這條路,是倫敦書店的中心。全盛時期,一整條街都是大大小小的書店,是愛書人的聖地。在那裏,我最喜歡的,不是世界有名的Foyles,更不是Borders,而是Blackwell's。Foyles確實大得驚人,整家書店佔地五層,簡直像個圖書館,但書店的佈局、氛圍和選書質量,卻遠遠及不上Blackwell's。
Blackwell's好在哪裏?很簡單:書好。它不花巧不豪華,就是老老實實為讀者尋找每個領域最好的書,然後做出最好的分類,並教讀者放心:要讀好書,來我這家就好。
這個道理看似易懂,做起來卻極難。這些年來,我在世界各地逛過不知多少書店,真的能夠做到這個水平的,也沒有幾家。
我在倫敦四年,最懷念的,就是每週騎着一輛破單車,在大街小巷逐家逐家書店淘書的日子。Blackwell's, The Economist, Waterstone's, Judd Books, Skoob Books, Bookmarks等,都是每星期必去的書店。
話說回來,像我這樣一個窮學生,逛書店打書釘雖然開心,買新書卻絕對是奢侈,所以去二手書店找便宜好書,才是我的最大嗜好。我去得最勤、也奉獻最多的,是在羅素廣場附近的Judd Books。
Judd Books有兩層,地牢那一層,全是學術出版社放出來的倉底貨,以人文和社會科學為主,大部份都是四五鎊一本,加上學生有九折,書價往往較外面便宜幾倍。那真是書的天堂。想當年,我在那裏不知道消磨過多少時光,搬回家的書,少說也有上千。書店老闆隔三差五見我一次,漸漸也成了朋友。
第二天
今天回母校倫敦政經學院一行。學校沒甚麼大變化,那家Apha二手書店仍在。學期剛結束,書堆得像山,我竟淘到幾本絕版好書,包括David Lyons, Forms and Limits of Utilitarianism(1965),精裝本,只售7鎊。
這書我一直在尋,但從來沒在舊書店見過。是誰放出來的呢?打開內頁,赫然見到我的論文指導老師John Charvet教授的簽名。老師退休時,將部份藏書放出來讓學生自取,當時我在香港,還特別叮囑一位朋友幫我拿了幾本作留念。
中午約了一位中大校友在學校旁邊的Amici午餐。這是一家意大利人開的餐廳,以家庭手作意粉聞名。我以前常在這裏,和老師邊喝咖啡邊討論哲學,留下許多回憶。
晚上去拜訪Charvet教授。老師住在倫敦北部,我們在他家的後花園露天晚餐。園子裏的玫瑰開得燦爛,還有結滿果實的梨子和蘋果。放上菜,擺上酒,黃昏的陽光灑下來,每個人的臉都成了金色。
晚飯後,我們去不遠處的公園散步。公園有小山丘,站在高處可以看得很遠。天色漸暗,涼風起,明月升,我們邊走邊聊,談政治哲學,談香港和中國時局,也談我的人生志向。臨走,老師一如以往,緊緊握着我的手,然後給我一個有力的擁抱。
第三天
今天我、翠琪和波仔(王邦華)一起坐火車北上約克,去大學探我們的老師。波仔是我在中大教過的學生,後來去了約克大學讀碩士,現正在倫敦政經學院攻讀博士。
我1996年離開約克大學後,一直沒有回去過。和昔日一樣,我們從火車站坐4號公車到大學,然後在Catherine House下車。這是我以前住過的宿舍。重遊舊地,景物依舊,我和翠琪忍不住憶起當年在這裏生活的種種片段。
我們然後去探望我的老師Matt Matravers,他現在已是政治系系主任。Matt邀請我們到他家作客,在後花園的櫻桃樹下,和他的太太及三個女兒共晉午餐。過了不久,我的另一位老師Susan Mendus也來了。多年不見,Sue雖然老了點,精神仍然旺盛,一見到我就不斷說,見到我真好。我也滿懷喜悅。在老師面前,感覺自己仍然是個學生。
我在約克讀書那年,他們都是我的指導老師。Matt那時剛出來工作不久,教我當代自由主義理論,我常去他的辦公室,兩人一邊抽煙一邊聊哲學。Sue是研究寬容問題的權威,她那本《寬容與自由主義的限制》對我有很大影響。未去約克之前,我完全沒有以學術為業的念頭。由於修了他們的課,才開始對政治哲學有些認識,並產生興趣。
午餐後,Matt送我們到市中心,然後我們重遊約克古城。
臨回倫敦前,我提議去找一家書店。印象中,這家書店在河的另一邊,離古城牆不遠。我仍然記得,當年即使是冬日,我也會從校園老遠騎車出來。書店總是安靜,有時就只得店主和我兩人。我沒甚麼地方可去,遂常在書店靜靜看書,直到打烊。
我本來沒抱甚麼期望,料不到跟着記憶慢慢摸索,走不了多久,竟然在街邊重遇這家名字叫Ken Spelman Booksellers的老書店,地址在70 Micklegate。
推門進去的一刻,我彷彿看到昔日的我,靜靜在書店一角,等候着今天的我前來相認。
第四天
今天一早起來,坐巴士重訪牛津大學。窗外英國的鄉郊,天空蔚藍,放眼是一大片一大片綠草黃花,上面有牛有馬有羊,像一幅畫。
回想當年,我常常大清早爬起來,從家裏趕到維多利亞車站,為的是去牛津All Souls College旁聽G.A. Cohen和Derek Parfit兩位大哲學家的課。上完課,我通常會在城內大大小小的書店淘一下午書,然後揹着重重一袋回倫敦。
車到牛津,我直奔Blackwell's,然後直上四樓二手書部,看看有甚麼好東西。Blackwell's的門面又小又窄,只從外面看,會以為這是一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店,很難想像裏面是多棒的世界。對許多讀書人來說,去過Blackwell's之後再去別的書店,就會明白什麼叫「曾經滄海難為水」。
逛了一會,我在書店的咖啡室和李肇祐、葉家威及從香港前來探望他的女友會合。他們都是我的學生,現在正在牛津讀博士。師生久別重逢,有說不出的歡喜。
我們先去酒吧午餐,一起喝啤酒,吃炸魚薯條,然後坐車去Wolvercote墓園拜訪伯林。伯林是二十世紀重要政治思想史家,寫過《兩種自由的概念》,也寫過《刺猬與狐狸》。
伯林的墓,簡潔素雅,白色墓碑上就寫着“Isaiah Berlin, 1907-1997”。
伯林一生從事觀念史研究。他認為,觀念是改變人類歷史重要的力量。沒有觀念,我們就無從認識自己,也無從理解行動。因此,探究觀念和檢視觀念,堅持好的對的觀念,拒斥壞的錯的觀念,是讀書人的職志所在。
確是如此。
摘自周保松,《在乎》(牛津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