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上街之前,我們已知道今年七一是艱難的:氣溫只會愈來愈高,而人數肯定不復高峰期的數十萬人,民陣連維園都book唔到,且今年還有港人非常陌生的歡迎標語之海,到美學的新低點。不要緊,我們到底還是來到了,親愛的七一。
一九九七年我入大學並加入學生組織;那時空氣寂靜,多間大學學生會缺莊。事實上,主權移交初期七一本來沉寂,遊行示威者只有百來人;是從那個低點慢慢捱上去,到二零零三年因沙士及反廿三條而上升到五十萬人,成為公民社會最大的benchmark。近年七一回落,但再低也低不過當年的起點,於是我可以一切安之若素上街去,守一條由抽象變成具體的公民底線。回想歷史讓我們心裏蒼涼,回想歷史也讓我們心裏篤定。
香港詩人陳滅的詩集《巿場,去死吧》最近出增訂版,其中第二輯的「流浪到七一」收錄「回歸十週年系列」,裏面有好些以七一為題的詩,同時有着抗爭的熱情,與冷淡的自嘲,兩者相加,讓人低迴不已。陳滅的詩着眼現實,比如七一的熱:「總有炎熱的七一,世界的氣溫也許更熱/連命運也給溶化。七一的溫度不由世界量度」,這種否定世界的標準,進而追求自己心中抽象的理念,即為詩人抗世的態度。
這種理想主義帶着苦艾酒般的自嘲:「聽說這就是七一,聽說標語都像詩句/那麼沒有市場。還有什麼口號?那怕只有腳步」。走在七一路上的抗爭者、NGO WORKER,不敢說的,詩人隨口就說出來,並同時把自己與無巿場者連結。我總但願,標語如詩;七一是追求理想的,但現實總是歪斜,我們因為理想而變成另一些樣子,像抗爭者在路上籌款賣T恤,這當然是為了理想的現實,卻讓人低迴。詩人一再用「聽說」,讓七一的形態像描圖紙上的痕跡那樣偏離於現實,反而因此指示着,我們心中原來的理想。
叫「回歸」或「主權移交」,是政治權力的命名;但叫「七一」,其實是公民抗爭或社運的命名,那也就是,我們共同抗爭的非正規歷史。陳滅在各首詩中重複「八九、九九、零三」,就是自畫一條公民運動的歷史性。而他以歷史研究者的敏感,很早便指出七一乃是一代人的事:「而七一只是一念,也許更嚮往/觀念上的遠方彷彿更閃耀的理念/教我們又再流浪,流浪到下一代人的七一」。理想主義者總是流浪的,但下一代是否還有七一?陳滅今年的〈七一的告別〉便在講述了二十年前的歷史後,突然坦白而頹喪地說:「下一代也許不會明白,七一更複雜的語言」。然而回轉,詩人發現:「為了更多原因,七一更像一種友誼/多久才見一會,可以說什麼?不說什麼/或只有口號,一些標語、詩歌,更虛無的生活/沒有實際的考慮,至少暫時不存在,至少在七一/只為看七一的告別,慢慢地舉杯向這一代/固定在這行列,有什麼關係我們變得實際/但我們有一代人、二十年或更久遠的七一」。
詩作在傳承斷裂的虛無中,轉向同代人或知音者的友誼,再次理解七一是對於虛無生活與功利考慮的否定,我們依然可以,透過自己身體的行動來擁有它。陳滅的虛無,是因為他透過歷史而看到了真實,不願說粉飾的好話;但那虛無同時並不指向着終止和放棄,那就是,知識份子與抗爭者的堅持。那便是,文學的意志,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