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餘乍霽,重雲堆垛,天無罅隙,一陣風來,凜冽無翳,路過灣仔「龍門」舊址,駐足而思,恍睹六叔(黃天始)容顏,四十年了,餘念仍在。想當年與黃天始叔侄共聚二樓茶座,一盅數件,暢談竟日意猶未盡。我因翻譯《霧之旗》字幕跟黃天始結緣,他驚訝我能無誤地譯出字幕,動了憐才之心,託人相約「龍門」聊天,同座黃夏飛,乃彼之侄,少叔老侄,年齡相近,親暱無間。夏飛默片時代小生,跟楊耐梅配過戲,英俊軒昂,氣宇不凡。上海孤島時期,叔侄皆事於「中華電影」公司(簡稱「華影」),黃天始居要職,為常務董事兼業務部長,追隨川喜多長政驥尾,保存孤島電影事業。我少不更事,竟問:「六叔!有人說為日本人做事,就是漢奸,你有什麼看法?」黃天始沒怒,淡然道:「漢奸不漢奸,很難明言,目下在寫回憶文章,發表後,你看看就明白。」小子唯唯諾諾,吃一口蝦餃,話題踅去別處。
又過一陣子,黃天始邀約,一臉正經說:「西城老弟!文章還沒寫好,今天先同你說說孤島電影吧!」喜聽掌故,洗耳恭聽,下面是黃天始當年的敘述——「八一三戰役爆發,上海電影停頓,我當時是國民政府中央黨部電影事業處的人員,負責拍攝電影。戰事起,我一家五口想離上海回香港,可惜只能買得三張船票,於是我們夫婦留下。其時只有電影大王張善琨先生在上海租界內拍電影,一部陳雲裳主演的《木蘭從軍》,哄動全國,日本人就盯上張善琨。我本來不熟悉張先生,乃好友劉吶鷗引薦,彼此有了關係。三九年『華影』成立,劉吶鷗應邀加入,我也成為董事。《木蘭從軍》引起川喜多長政的注意,想在日本佔領區發行這部電影,劉吶鷗和我就安排張善琨跟川喜多見面,商談融洽,只是一旦為日本人辦事,便會落得漢奸之名,張先生有點猶豫,川喜多便說:『張先生!如果敝人不能達成任務,日本便會另外安排人選,後任者是否像我一樣熱愛中國文化,我就不保證了。』此話說得軟硬兼施,張先生機智過人,即時不作覆,暗通重慶委員蔣伯誠,拿過免死金牌,遂答應了川喜多。」
免死金牌不免死,四四年十二月,日本憲兵抓獲蔣伯誠,知道蔣、張二人關係,立即拘捕張善琨,被囚七十六號,那是閻王殿、活煉獄,命懸一線,川喜多四方奔走,方得保釋。張善琨大駭,偕平妻童月娟奔後方屯溪,卻又被控漢奸罪名,此趟遇難,比前更凶險,最後由其師黃金榮向司令顧祝同陳情,才復自由。黃天始追述到此,臉露憤慨之色道:「張先生重義疏財,氣度寬容,為維護上海電影事業而落水,居然目為漢奸,唉——」長嘆一聲,一杯普洱盡往喉嚨灌。談到劉吶鷗,情緒更激動——「吶鷗本身左傾,創辦水沫書店時,跟魯迅、馮雪峰他們是好朋友,魯迅還向他預支稿費,這是我親眼目睹的。」頓了頓:「唉!西城老弟!魯迅曾罵我漢奸呢!吶鷗是台灣人、日本慶應大學高材生,醉心日本現代文學,在上海拓展新感覺派,葉靈鳳是他摯友,由於這種關係,三八年後他接受『東寶』之託,先組織『光明』公司,拍了三部電影,後來又加入『華影』,一心一意為孤島電影事業盡力,他根本不懂得什麼政治,只熱愛藝術。他的朋友穆時英更不幸,國民黨中央(註:即中統)派往上海做地下工作,卻死在對敵軍統槍下,而吶鷗亦隨其後,同樣死於暗殺。劉、穆二人之死,可說是雙重特工制度造成的禍害,自己人殺自己人。」我聽了,默然。近看六叔遺文,有言云——「被迫留居上海淪陷區的電影工作者能團結一致,謹守崗位,默默耕耘,爭取自由製作為淪陷區的民眾提供娛樂,他們都有一顆愛國之心,可稱為沉默的抗日者,如果被視為『電影漢奸』,實在難以信服。」六叔!是非曲直終有明白時,何須介懷,遠棲天國,放下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