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看到面書友人傳閱,台灣作家張曼娟的文章「明白愛,是每個人的使命:中國古典文學體現愛的真諦」,原來是引自四月才出版的文集《在人文路上遇見生命導師:給未來醫生的十堂課》,名目很長,可讀到淚流更長。
文中很大篇幅談到《金瓶梅》,卻非為西門慶性愛奇情,而是說他體認愛情而來的哀歌;他與李瓶兒合合分分,雖說妻妾成群,亦在外放縱肉慾,可去到結尾,李瓶兒病重,西門慶反而更意會到,僅有她明白自己在聲色犬馬中的孤單,以至對方一死,失落瘋狂。
可哀,就是因為真愛擦身而過,竟如燈火闌珊,卻回首不再。
其後張曼娟類比《紅樓夢》,說賈寶玉一次見林黛玉,被作者幾筆描寫男方舉燈,看女方的臉,怕光刺痛對方眼睛,而用手稍遮她的雙眼,以見細心!當然,《紅樓夢》要說賈寶玉細膩用心又豈止一段,問題只是,愛得用神,大觀園裏卻角力繁雜得如政治鬥爭;寶玉最後還不是與黛玉陰陽相隔,要他病重復生,卻看淡情愛。
兩個男人,以今日粗俗用語,是「習慣俾女圍」,貌似風流,可真愛難求,死去活來;這令我想起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所言的「永劫回歸」──世代情愛,反覆得如尼采說西西弗斯推石上山,都只是神的懲罰,所以石被推上,會再滾下,上上落落,莫過如愛情劫難,從來就是反覆的痛,並無圓滿功德。
經典說盡,張曼娟竟然反高潮地解讀成語「相濡以沫」,本來是最為人用以高舉愛情宣言,卻細看原文《莊子.大宗師》,說兩條魚離開水後互吐氣息,增加存活,卻都必死無疑,那又何不返回水裏,各自游離,寫意生存?
就如叫西門慶與賈寶玉預期再三為愛受難,倒不如逃生而自由,因為體認愛,卻不必如飛蛾撲火。
是故最常聽說的情愛角力,似乎迎刃而解──對方有另一個他/她,為何要一頭栽入去,何不乾脆走人?而即便多年專一唇齒相依,一夕醒來只想獨自尋夢,又何不果斷離開?
可是,離開不了,才見磨人,而最能夠在矛盾中體認愛;意思簡單,即如若果西門慶與寶玉沒有受難,根本就不會成之《金瓶梅》和《紅樓夢》。
讀文後淚長,卻不單深覺愛情作賤,而是想到香港,更像那個離不開,又像不再屬於你的情人。永劫回歸,竟然就是反覆廿年,種種對地方的情投意合,卻都在人事政事的許諾中失落。然後,新班子上場,你唯有保持距離,不欲為大觀園的聲色所動,卻對香港有情,但離不開,又惟恐在不抱期望裏,因任何失落,矛盾地又心痛得鬱鬱病重,復生無期。
原來面對回歸周年,我們竟如西門慶與賈寶玉,卻沒有風流,只有二流。